▲王月鹏(右)与著名作家刘迪生在一起
【作者简介】
王月鹏,1974年出生,山东海阳人。系中国作协会员、山东省作协签约作家、烟台市作协副主席。自1992年以来,先后发表文学作品100余万字,著有散文集《怀着怕和爱》《远行之树》《镜像山水》等。散文作品100余篇(次)入选全国年度选本和排行榜,获泰山文艺奖等奖项。
文/王月鹏
我是一支柳笛。我还记得,在我成为柳笛之前,刚从柳树身上被折下来的那一刻,疼痛,眩晕,还有从一种生命形态走向另一种生命形态的隐约顾盼。春风里,有一个人从人群中走出来,向我伸出了手,于是我从若干柳条中被分离出来,于是我从一支柳条上被折了下来,我的生命成为被折断的一截,具体的一截。他把我捧在两手间,使劲地搓,巧妙地搓,搓到我的皮和骨头完全剥离,然后把骨头抽了出去,他用拇指和食指捏紧我的唇,用刀片轻轻刮掉绿色的皮层,露出新鲜的汁液,才含到嘴边开始吹奏。笛声婉转,悠扬,像是一个意味深长的安慰。那个时刻我是多么的激动。
原本以为,经过了漫漫冬夜,这是他们对待春天的真实态度,我有幸参与了他们对春天的表达,后来我才发觉我想错了,他们其实只是在踏青游玩的时候,临时动了念头,随手把我从一棵柳树身上剥离下来,制作了这个柳笛。
我的命运在不经意间被别人彻底改变,我成为他们所期望的那个样子。若干年后,我才明白,我从一棵柳树身上被分离下来,这个决定我的命运的关键一步,仅仅是他们玩耍时的副产品。他们对着我吹奏,发出在他们看来那样悠扬的声音。在我还是一支柳条随风飘扬的时候,不曾料想有一天我会发出这样的声音,我不敢相信在我的体内竟然藏有这样的一种声音。整个漫长的冬天,面对寒冷,面对荒凉,我是沉默的,当我终于开口,发出的声音居然是如此的优美和婉转。在有些时候,我觉得优美是不道德的;在另一些时候,我又会觉得这是生命中的一份超脱和尊严,面对春天,应该更多记起的,是春天之外的那些季节,是季节之外的日子。我不知道哪个我才是真实的我。天空下,我与另一个我不敢相认。
他们似乎从来就不曾认识我。他们就像已经认识我很久很久一样。后来我才知道,他们是认识作为柳条的“我”。他们根本就不可能了解这被折断的一截柳条的痛。
最后悔的事情,是我的骨头被他们抽走了。倘若我的皮和骨头依然相连,就不可能被声音穿过。我的体内空空荡荡,我的空空荡荡的身体被声音穿过。我的生命,就是这样被决定的。从一种生命形态转换成为另一种生命形态,我甚至没有最起码的决定权。我不知道我会成为什么样子,我对自己的明天一无所知。在空旷的山野,我的声音是多么的孤单,他们并不懂得。
他们对着我吹,在河边,在柳树下。柳絮飞扬。我不知道,柳树听到了这个声音,会有什么感想。我不知道,这个声音是我发出来的,还是他们的声音通过我传达出来的。我的身体被声音穿过,我的身体成为声音的发源地。有人说,是我向整个世界宣告了春天的到来。我只知道,我告诉了我自己,漫长的冬日等待之后,生命的另一种存在。
春天的萌动里,柳絮飞扬,这个世界变得轻飘,居无定所。柳絮在风中追逐自己的梦想,它们并不知道,应该落定在哪里。当天空飘满柳絮,这个世界变得是如此的轻。我不是一个通报春天信息的使者。然而他们说是。他们赋予了我这样的意义,我对我的意义一无所知。后来,我从柳絮的纷飞中,看到了一棵柳树与人类之间的某种共同的东西,就是轻。很长的一段时间,我不愿接受这个轻的现实。这份来自现实的轻,让我如此沉重。成熟的麦穗总是下垂的。作为柳条,我也是下垂的,这是因为我对土地有眷恋。那群孩子,在柳树下大声背诵一些与柳树相关的古诗,听来似曾相识,又异常陌生。我不知道我的过去竟然是他们所描写的样子,我对我的过去充满了好奇。我从我的现在看不到丝毫过去的影子。我甚至在想,我是被时间改变的吗?倘若仅仅是时间,会把我变成这个样子吗?还有一种看不见也说不出的力,一直发生在我的身上。我感觉到了,却说不出。我被一种莫名的力改变着。
一棵柳树是要扎根的。我的成长与扎根有关。当我被从根体上割裂下的时候,我的另一种命运从此开始了。
然而春天是短暂的。在我还没有明白春天是怎么回事的时候,春天就结束了。我在春天还没有结束的地方,我的作为柳笛的生命已经提前被结束了。或者更坦白地说,我的生命只有那么一天,在他们郊游的时候,我被反复地吹响,等他们回到熟悉的生活之地,我就被搁置在了抽屉里。我被关在抽屉里,很快就被淡忘了。我并不能主宰自己的生命。我为那些婉转悠扬的声音而羞愧。我的发生,只宣告春天的到来。当我还是一支柳条的时候,我知道那些漫长的冬天是怎么度过的,这个短暂的春天,是付出了怎样的代价,走过了多么遥迢的距离,才来到这里的。我不是只爱慕春天。当我按照别人的方式述说春天的时候,春天是与我无关的。其实我更懂得的,是另外的季节。
对那些另外的季节,另外的人,我的心里怀着更深的牵挂。
我在河边默默生长了若干年。河水干涸了,柳树的根曾经是多么的绝望。整个河道里全是垃圾。我寄望于一场雨的降临。当一场雨降临,河里有水开始流动,飘满了七彩的垃圾。河边的田地也被征用了。那年冬天,一个人把自己吊在了柳树下,他像柳条一样低垂,孤孤单单的一根柳条,垂在那里。柳树下堆满了哭喊声。那真是一些撕心裂肺的声音。再后来,一些人在柳树下议论这个事件,不同的意见,不同的说法,那是我听到的另一些声音,他们其实是与心灵无关的。同样的一个事情,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说法,从那以后,我对声音充满了恐惧。
柳树边的土地被征用以后,盖起了楼房。在柳树边上,安装了喇叭。喇叭每天都在不知疲倦地说着一些话,不知道他们究竟在说些什么,只知道他们每天都在说,说。
我跟着那个陌生的人,走过闹市,走过人群,走过一片喧哗声。他在舞台上表演,台下掌声雷动,我被这样的掌声险些吓坏了。我的声音,被赋予了春天的色彩,很多事物都与春天相关,为什么他们选择了我?在他看来,我是幸运的。
我对这样的幸运并没有什么察觉。他面对掌声的时候,对我是满意的。回到家,他把奖杯摆到了书架上,把我放到了抽屉里,很快就淡忘了我的存在。我是多么希望,在夜深的时候,他会想起我,吹奏我,让我响在别人的梦之外。
我没有入睡,我没有梦。我的眼前只有漆黑一片。
抽屉里的生活,我不知道希望从哪里起步,到哪里结束。我醒着,因为他们都在沉睡。
作为一只柳笛,我的这个被赋予的角色,我对我的发声是不满意的。然而,离开了它们,我什么声音也无法发出来。走上这条路,我并没有选择的权力。在这样的一种被赋予的身份里,我无所适从。
我的声音里,有对于刚刚过去的那个冬天的眷念。那些寒冷,那些冬眠,那些发生在柳树边的故事。
关于春天,关于季节,我有话要说。你们听到的,其实仅仅是他们的声音。
当我从柳树身上割裂下来被制成了柳笛的时候,我并没有来得及看一眼柳树身上的伤口。我的被选择,在柳树身上留下了伤口,她刚从冬天走过来,本来就已伤痕累累了。我的离去,给她又增添了一道伤口。我一直记着这个事情,从来就没有淡忘。我怎么可能淡忘呢,我忘记这世上所有的事情,也无法忘记这个事情。
虽然,我只有短短的一小节,我知道我来自哪里。
我在不发声的时候,喜欢倾听别的声音。我懂得那些声音,比如蝙蝠飞行时发出超声波,然后接受回波,借助这个本领确定猎物及障碍物的所在位置和大小;比如水母会通过空气和波浪摩擦而产生的声音,判断风暴即将来临,然后成批游向深海;比如大象用脚踩踏地面发出的声音,在很远处的同类就能感觉到。他们并没有意识到,一只柳笛对他们来自生命本能的声音,始终怀着一份尊重。
那个调皮的孩子,他并没有像安徒生童话《皇帝的新装》中的那个孩子那样,说出他所看到的真相。他所说的,全是一些撒娇的话。他已经十岁了,除了撒娇,不会好好地说话,他的声音也是变形的,跟我的发声没有什么异样。有时候,他的父亲还会用纸卷起筒状的喇叭,放在他的嘴边让他吹,他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他不明白自己的声音,为什么经过一张纸就变成了一个陌生的声音。这让他兴奋不已。他的父亲的脸上于是写满了骄傲。
这是柳笛的倾诉,一种不同于婉转和悠扬的声音。柳笛是柳条的另一种存在形式。柳条是柳树的一部分。关于柳树,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那个曾经制造过我,也拥有过我和丢弃过我的人,把对我的这样的讲述在酒桌上说给了他的朋友听。很多人听懂了,他的来自南方的朋友并没有听懂。他们举起酒杯,一杯一杯复一杯。他们充满了好奇,是陌生的好奇。他们显然明白柳笛的声音,但是并没有确切的关于柳笛的概念。他说他可以现身说法。走出餐馆,夜色中的校园,似有情侣的影子缓慢飘过。他们在湖边发现了一棵柳树。他拽下柳条,有些犹豫了。同伴鼓励他说,这个是可以的。他把一截柳条折断,然后把较粗的一截拿在手中,把剩下的柳条丢在了树下。他们继续往前走,我回头看了一眼被抛弃的那截柳条,一片漆黑,没有看到,身后是影子的世界,一截柳条已在影子中沉沦。乘着朦胧醉意,他开始了现场表演。他把制作我的整个过程,当作了一场表演。那是北京的一个春天的夜晚,在一所大学校园里,他从湖边的柳树上折下了我,几个脑袋围了过来,几双眼睛在夜色中闪着光,等待奇迹的发生。
昏暗的灯光下,他低头操作。当他把柳条的骨头好不容易抽出来的时候,柳条不小心破损了,无法发出任何的声音。这是一次失败的试验。这个失败的试验虽然没有吹奏出我所讲述的那个声音,起码让另外的两个南方朋友明白了我从哪里来,是怎么来的。
我在抽屉里,与其他的一些铁器放在一起。我的体内涌动着金属的声音。我被这些声音怂恿和激动着,我寸步难移,除了反思,我已不能去做任何的事情。我在一个抽屉里的反思,不知道对于一座屋子会有什么意义,更不知道对于这个屋子之外的广大世界能有什么意义?自从我以婉转的声音宣告了春天的降临,转眼这么多日子过去了,我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已经变成了什么样子,我不知道季节已经更替到了哪个环节?我生活在抽屉里,偶尔会看到一丝灯光从抽屉的缝隙里泄露进来。我已经忘记了阳光的模样,我把灯光错认成了阳光。
终于有一天,我腐烂了。终于有一天,房屋的主人整理抽屉的时候,发现了我。他忘记了我曾经是一支柳笛。他用抹布将我擦向垃圾桶的时候,犹豫了片刻,他在努力地回想,这是一个什么物什?他显然已经记不住了,我的前身是什么,他忘记了曾经在某个春天,我经由他的手,变成了一只柳笛,发出婉转的声音,给他带来了短暂的欢愉。那些欢愉并没有真正留驻在他的心头,就像我,并没有真正进入他的内心;就像那个春天,并没有刻骨铭心的事情值得他怀恋。作为一只柳笛,我的更多的日子,其实是属于沉默的。作为一支柳笛,没有人会相信,我深爱着我的这份沉默。
是他,让我变成了现在的样子。他早已忘记了我的前身。他的心里,装着更多看似重要的事物,他的心里并没有给我留下一丝狭小的角落。我只是传达过他的声音,并没有发出属于自己的声音。我注定属于抽屉,属于被遗忘和被遗弃。但是,即使腐烂成泥,我也会永远铭记我的前身,作为柳条的存在,作为柳树的存在,作为大地的存在,以及,此后作为泥土的一部分的存在。
这样的一份遭遇,让我明白了什么才是一生,什么才是一世,什么才是一生一世中最重要和最美好的。我已经腐化成泥,开始新一轮的存在与成长。我说不清生命的神秘性。但是我相信生命是神秘的,不管遭遇什么,它永远生生不息。在新一轮的成长里,我知道我该以什么样的姿态面对自己,该怎样表达对这个世界的理解和热爱。我会告诉所有人,我曾走过的一切,看过的一切,还有想过的一切,它们是一粒尘土的翅膀,是一缕扎根的烟。
4月13日改于鲁迅文学院616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