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文士明
民间流传着“春雨贵如油”之说,那是因为春天的雨催化了万物的复苏,而对农事来说,它尤其显得特别重要与珍贵。或许还因为,春雨能够有效地消弭或缓解上年度秋冬少雨所造成的某种旱象、给人们带来更多希望。因而,古人在吟咏春天的诗歌中,春雨理所当然地成为常被赞美的对象,譬如杜甫的《春夜喜雨》:“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就张扬了春雨滋润万物、催化万物生长的巨大威力。一句“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既表现了春雨过后,一派生机勃勃、繁花似锦的美丽景象,也表达了诗人面对美景的舒畅和喜悦心情。而“润物细无声”,则是诗人对春雨默默奉献、造福人类之博大无私情怀的由衷赞颂,以致使这一诗句千百年来被人们拿来作为讴歌某种美好精神的用语而广为流传。
不过,世界上的万事万物都有自己的一个“度”,超出了这个度,其性质就会发生变化,好事也会有可能走向反面,产生出截然相反的结果。喜人的春雨自然也不例外,倘若它成天成夜地下个不停,变成了长时间的淫雨霏霏,就会令人觉得很不爽,生发出无限的愁绪来。所以,古人的诗歌中,也存在着不少描述春愁的篇章,而且又往往涉及春雨,当然是指那种过分的连绵不断的阴雨。正是这类恼人的连绵阴雨最容易使人产生愁绪,产生伤感。例如:宋代女词人朱淑真的《蝶恋花》说道:“楼外垂杨千万缕,欲系青春,少住春还去。犹自风前飘柳絮,随春日看何归处。绿满山川闻杜宇,便做无情,莫也随人苦。把酒送春春不语,黄昏却下潇潇雨。”愁的便是“把酒送春春不语,黄昏却下潇潇雨”,想留住春又如何能够呢?(宋)蒋捷的《一剪梅》则云:“一片春愁待酒浇,江上舟摇,楼上帘招。秋娘渡与泰娘桥,风又飘飘,雨又潇潇。”诗人面对潇潇风雨,生发出满腹春愁,恐怕只能用酒来消愁了,以至人在舟中,却对眼前的美景视而不见,而被酒楼的酒帘牢牢吸引。陈亮的《虞美人·春愁》也说:“东风荡漾轻云缕,时是潇潇雨。水边画榭燕新归,一口香泥湿带、落花飞。”这春愁的由来还是因为“时是潇潇雨”,即便是新燕归来,所含的香泥也是湿漉漉的,伴随的亦是纷纷扬扬被风雨摧落的飞花。而(唐)韦庄的《春愁》一诗则是:“自有春愁正断魂,不思芳草思王孙。落花寂寂黄昏雨,深院无人独倚门。”直说断魂的春愁原是因“落花寂寂黄昏雨”而来。就是在(唐)孟浩然的名诗《春晓》里:“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诗人清晨醒来,感受着处处鸟鸣雀噪而心旷神怡之愉悦,可在无限的喜悦之中,却因连夜的风雨,便也禁不住产生出感叹“花落知多少”的几许愁绪。
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愁烦与郁闷常有发生。在各种各样的“愁”当中,春愁属于另类,是一种别样的愁。它不是由于关涉到个人或家庭的利害荣辱、进退沉浮而引发出来的,或者,即使有这方面因素的影响,亦并非主要,而是人与大自然之间交往过程中的一种很特殊的情感。正如宋代著名词人柳永在其一首《蝶恋花》词中所说:“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说得很明白,这春愁原来是来自天际,是大自然给人们的一种另类馈赠,是气候浸淫出来的一种百无聊赖,一种莫名的伤感,一种很奇特的悲天悯人的情思。唐代诗人张祜说的“伤心日暮烟霞起,无限春愁生翠眉”(《折杨柳枝》)与宋朝诗人陆游的“骑马悠悠欲断魂,春愁满眼与谁论”(《行武担西南村落有感》)也都是同样的意思。正因为春愁是这么一种深深的、无法说得清楚(“与谁论?”)的郁闷,一旦滋生出来,就很不容易排解,总是沉重地郁结在人的心头,绵绵地发生着作用。纵然是面对大好春光、桃红柳绿、鸟语花香,也会愁肠百结,没法释怀。就连素以豪放著称的李白也不能例外,一样地无法排遣。这位诗仙曾经写过一篇《愁阳春赋》,内中说道:“春心荡兮如波,春愁乱兮如云。”一个“乱”字便道出了对春愁的几多无奈!
尤其是身逢乱世、颠沛流离而多愁善感的李清照,当她在遭遇春愁时,必然会加倍感叹:“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李清照的一首《声声慢》,将愁情抒发得淋漓尽致,千百年来脍炙人口,广为人知。有的人说李氏描述的是秋愁,但一句“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分明说的是春天的愁。这些人便解释为,李氏此词讲的是秋天一日的清晨,秋晨“乍寒还暖”,沿用“乍暖还寒”不过是套用那种内含的意思。笔者以为,此说未免太过牵强附会,不足为训。该词后面明明说道“独自怎生得黑”,依常理,只有在临近黑夜的前夕,才有可能产生出盼望“天快点黑”或“天慢点黑”之焦虑心情,除开有某种特殊原因之外,恐怕谁也不会在清晨就生出盼望着“天快点黑”的念头。何况词中还明明白白说过“到黄昏,点点滴滴”之语,这位聪慧的女词人还不至于愁得连清晨和黄昏都分不清了吧?而且,强调“秋愁说”的论者仅仅因为词中有“遍地黄花堆积”一语,还认定“黄花”指的是菊花,因而应当是秋天。殊不知,春季的油菜花在古代也有称“黄花”的。至于词中的“雁过也”,当然分辨不出是“南飞”还是“北归”,倒是“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肯定让人更容易想到春天的淫雨霏霏。所以,笔者一直认为,李清照的《声声慢》一词写的应当是春愁,而“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恰恰点明的是春愁的实质。为什么春愁如此难以排解?正是这种“最难将息”使人愁绪满怀并绵绵不断,以致连花红柳绿的明媚春色也引不起欢悦的情绪与欣赏的兴趣。假如在“最难将息”之际再碰上连月不开的淫雨霏霏,那就是愁上加愁了,这就难怪许多诗人说到春愁时总是离不开雨。就拿眼前的现实来说吧,去年(2014年)腊月,寒冬时节却暖如仲春,阳光普照,气温曾高达27至28摄氏度,可立春过后,一直到现在,就没有正儿八经晴过一天,总是阴雨连绵,气温也偏低,人不能外出,只能整天宅在家中,但也到处是湿漉漉的,极不舒服,连心情也潮湿得直滴水,感到极其郁闷,极其纠结,端的是,“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同样是感受春愁,同样是抒发愁绪的春愁诗,也有一些作品,由于注入了不同的内容,便表现出了不同寻常的别样情怀。例如,清代著名词家纳兰性德的《赤枣子·风淅淅》词是这样写的:“风淅淅,雨纤纤。难怪春愁细细添。记不分明疑是梦,梦来还隔一重帘。”诗人在词中一开始就直接表明,由于风雨交加的连绵,而引起了春愁的添加。但是,又由于春雨是细微的(可能就是淫雨霏霏),因而春愁只不过是“细细添”而已,令诗人感到“记不分明”,似有若无,好像梦幻一般,而且这种梦幻还隔着一层“重帘”,越发难以感觉得到了。纳兰性德的词作以“真”著称,描写景物极其逼真,他这首专门写春愁的词,却通篇看不到“愁”,也许诗人正沉溺在美丽的春光春景之中,偶然生发出来某种春愁,但也无妨,不足道也。何况这种春愁还是细微的,淡淡的。再如,朱淑真的另一首写春愁的词作《眼儿媚·迟迟春日弄轻柔》也有这样一种情怀。该词曰:“迟迟春日弄轻柔,花径暗香流。清明过了,不堪回首,云锁朱楼。午窗睡起莺声巧,何处唤春愁?绿杨影里,海棠亭畔,红杏梢头。”朱淑真是著名的才女,是宋代仅次于李清照的著名女词人,但她一生并不如意,命运的作弄使她不得不同自己所钟情的恋人分手,随后的婚姻又很失败,其丈夫根本就是一个很不正经的玩意儿。因此她一直处在心情郁闷、悲凄哀怨之中,过着以泪洗面的日子。愁怨是她诗词作品中的主旋律,以至其作品集都被命名为《断肠词》《断肠诗集》。但在这一首写春愁的词中,朱淑真则表现出一种较为欢快的心态,尽管词中也有“不堪回首,云锁朱楼”的感叹,可因为她感受到了“春日弄轻柔,花径暗香流”的美好,一场午睡醒来,令她养好了精神,可能也还有些许慵懒,又处在一片灵巧美妙的黄莺歌声之中,诗人竟饶有趣味地问起“何处唤春愁”来,春愁在哪?在“绿杨影里,海棠亭畔,红杏梢头”。原来,春愁只不过是在那数不胜数、令人看不过来的美丽春景之中,春愁也不过就是在观赏春色春景中所生发出来的那丝丝缕缕微妙的欲望与躁动感而已。此首词也通篇看不到“愁”,更没有一点通常描写春愁的诗词作中的那种悲悲戚戚、哀哀怨怨。
而清人丘逢甲的诗作《春愁》则更加不同凡响。该诗为:“春愁难遣强看山,往事惊心泪欲潸。四百万人同一哭,去年今日割台湾。”丘逢甲,中国台湾人,晚清爱国诗人、教育家。清朝政府因甲午战争战败后签订了《马关条约》,将台湾割让给日本,他曾组织台湾义军抗击日本侵略者,失败后返回大陆从教。丘逢甲有极强的台湾情结,总是忘不了自己的家乡,忘不了宝岛被割让、遭受异族统治的耻辱,写过大量这方面的诗篇。《春愁》写于1896年4月17日,距台湾被割让正好整整一年。诗人看到大陆的春山,更加怀念自己的家乡,便写下了这首泣血的诗篇,表达了自己强烈的爱国情怀,诗中的“四百万人”是当时台湾全岛的人口数量。该诗写的是春愁,而且愁得特别深切,也确实处于“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的情境。但因注入了爱国爱家乡的深情,使春愁便多了一番悲愤,一番壮烈,这是李清照等诗人词家所不可比拟的。今天读起来,还让人激情难抑,热血沸腾,并更加激起对当今的台独势力与日本极右势力及军国主义分子的极端愤恨和鄙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