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剑坤
在乡间小路上走夜路是深一脚浅一脚的。天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单靠眼睛看不清楚路面,主要依赖对脚的信任。路面凹凸不平,左脚踩着实处,右脚踏起来踩下去的当口,不知道是一个比左脚高还是矮的地方,步伐稍快就对双脚协调和肌腱缓冲的功能提出了挑战。必须调试出视觉、触觉和感觉的综合模式,判断出前方道路在黑暗中的轮廓和走向,摸索前行。路边的草丛立在那里,如果他们对脚踝的摩擦增大了,就是告诉你走得太靠路坎了,需要往中间移一移,路中间的硬土和石板在那里,如果你下脚踏实可靠,就是告诉你走在路中央,可以继续往前。如果你的左脚踩在蓬松的地方,还来不及反应,右脚便踩下去,对不起,你踩空了。好一点的,蹶到田坎下的稻田里,带一身泥翻上田坎摸回家去。差一点的,山间田头粪池也有,专为了储存有机肥料用,农村人骂人咒人就说掉进粪坑里,这样的事情在走夜路时或有发生。
光亮无处不在的城市走不了夜路,城市人在灯光里寻找不到夜路的影子。窗帘的发明显然是为了躲避灯火通明,把自己的卧室掩藏在人造的黑夜里安然入睡,哪怕连空调、电视上的荧光显示也要关了才痛快。因为窗外是不夜城,路灯、广场灯、车灯、霓虹灯,喧嚣而热闹。如果坐飞机夜里在一个城市的上空起降,一定会惊异于人间灯火辉煌的气势恢宏,如果在人造卫星上俯瞰夜里的地球,在大陆上的光亮将直接否决“阴阳割昏晓”的唯一性。看来夜路只存在于过去宁静的乡村。
城市的灯是要把夜照亮,乡村的灯却要把夜照黑。夜路也不排斥灯火,但只是那种漆黑的夜空里一颗孤星般的灯火,比如一支电筒、一盏油灯、一个火把,在黑漆漆的夜里只足以照亮自己却照不亮路。火把是夜里的蝴蝶,扑闪着热焰的翅膀在夜路上张扬,偶尔遗落一些火星的余烬,被浓如墨水的黑夜兹地浇灭。油灯是一只孤独的萤火虫,隔着玻璃的灯罩晦涩地盯着路面,一些追求光和热的飞虫磕磕碰碰地在四周敲门。只有电筒可以在黑幕上撕开一条裂缝。夜里的电筒推开开关,有一束光亮,转动电筒的前端,可以调节光束的焦距,如同电脑桌面上鼠标指引的箭头,引着人们在漆黑的夜里晃动。
独自走夜路的人会恐惧,有禁忌,疑心生暗鬼。夜路不只属于人类,路边一只仆地起飞的鸟,田边一只扑通跳进水里的蛙,近处一条纳凉的草蛇,远处无心啼叫觅食的夜禽,并不知道它对人的害怕不亚于人对它的恐惧。那些走夜路感觉背后有脚步声的幻觉,前面有影子晃动的错觉,那些走夜路碰到不明事物的传说,就像冷寂的鬼火在夜里闪动,时而可以激发的人汗毛倒竖,冷颤连连。在路上碰到别的电筒会瞬间安稳很多。有人去邻村熟人家吃饭喝酒非常尽兴,回得晚了,拿着电筒在田坎河边走,有人夜里出去打猎,举着电筒在山头谷地晃,也有人打着一个电筒在田里捉青蛙。走夜路的一个电筒知道另一个电筒的存在,时而彼此相互照射一下。电筒的光束没有穿刺力,要照清别人的脸遥不可及,人们也不习惯在深夜里大声吆喝确认另一个电筒下面是谁,这种彼此晃动是一种足够的安慰和交流。回家的电筒到了家门口灭了光束,回头还能望见田洼里的闪亮,打猎的电筒为了省电关了好一会,又打开了,彼此都能明白。
月光如雪的夜里也是走夜路的好时候。满月如灯,月光如银,通透清亮,丝毫不亚于白天。治安良好的太平盛世,很多人刻意选择走夜路。老一辈农人尤其有这样的经历,比如挑上自家的水果蔬菜去赶早集,铁匠从镇子里挑焦炭、铁材回村里,把加工好的铁制品挑到镇子里的采收点,也要走很远的距离,一肩歇久了就要赶夜路。对他们来讲,满月的夜路比白日的大路好走得多,因为夜里是凉快的,月光是冷清的,不像白天那样晒着太阳当着烈日一身的热汗。三更天月光下,脚夫农人挑着沉沉的担子,急匆匆地赶在夜路上。蟋蟀用蛐蛐的声音表示它的存在,脚步近了它们也静了,青蛙呱呱地鼓噪夜的热闹,在夏日的旷野里此起彼伏地歌唱天籁之音,只有在中秋寒露后才会安静下来。农忙时还会碰到借着月光收割庄稼的农人,镰刀割着稻麦在寂静的夜里刷刷刷地响。从月悬中天,挑到月落西边歇一脚,再走的时候已是启明星亮东方泛红。黎明前的一刻,所有的虫子忽然变得很安静。路边的树叶草丛也许已经凝结了露珠,沾湿了肩膀下的箩筐,清凉袭人;额头鼻尖的汗珠热乎乎地摔下路面,驱走夜色和清冷,似乎又化成晨露,复又凝结在路面。
城市离黑夜越来越远,远得每一个晚上都看不到天空繁星满缀。我们离夜行也越来越远,夜路变得寂寞而遥远了。
捉螃蟹
捉螃蟹是一件关乎胆识的事情。别看螃蟹坚甲硬铠、横行霸道,真在水里擒它是轻松的,绝不要去考虑它的钳子,不要去分析它身上的弱点,只消浑水摸鱼一般的尽管用手掌去握、去抓、去拿。如同一张网倏地把人吊起来,手从四面八方把螃蟹拿住,它就自然采取守势,弓了钳子,缩了爪子,砣在一块被你捏在手掌心动弹不得。日常里看人捏了螃蟹的屁股或者后背盖儿,螃蟹在那里张牙舞爪也莫能奈何,是显摆和捉弄,真在河里捉它,是没有机会和时间去捏它的屁股后背的。
这种不管三七二十一的捉法是娃娃的捉法。那时的河沟也有周期,开了春入了夏,分不同的时段有不同的热闹。早间或傍晚太阳不烈,会有赶鸭人赶着一群群的鸭子在水里蹚过。他一般是一个人就够了,多半戴着斗笠,着了蓑衣,手里持一根长长带软尖梢的竹子,在河坎上轰着鸭子走,裤腿虽多半也是挽着,却不用下到河里去。鸭子嘎嘎嘎地埋头觅食,水浅的用嘴滤,水深些就把屁股留在水面把脖子伸进水里撺掇,内中有几只往年带头的老鸭,领着今年刚换绒的稚鸭,慢慢逆流而上。这些赶鸭人多半在附近都搭有临时的棚子,棚子边围着露天鸭圈,夜了就把鸭群赶回住地,还会就近买了谷米饲料喂养鸭子。他们所带的家当除了被子等睡的和锅灶等吃的以外其他的则很少,以便过一段时间后再举家赶着鸭群迁养到河流的下段。到了周六日,或者夏日天长、傍晚放学的档口,就有孩子寻了各种的借口瞒了家里的大人溜出去,三五结群到沟里水坝蓄水的地方洗澡游泳去,照例一路就捉蟹捞鱼。
河沟里捞鱼多用竹编的铲状簸箕,很多时候在河边就有,自是前几日别的孩子用完了抛在河边,可以捡来再用。沿着岸边长有水草的地方撮过去,也不用管有没有看到鱼,只是那么一顿一顿地撮,提起来总会有惊喜。有那种瘦得只有眼睛的小鱼仔,卡在簸箕的缝隙里蹦哒;有那种大一些的匾鱼儿,小小的嘴薄薄的身子,簸箕一提起来水没了脊它们不能竖着游,开始横着跳,显得白花花的煞是大;还可能会有一些长条儿的小青鱼,愣头愣脑,好像没有刷牙洗脸,不明就里自己怎么就进了簸箕里。不论怎样的鱼,当它惊慌着急拨剌得欢时,总是能用银白的鱼鳞把太阳晃得明光耀眼的亮堂,让稚童的心咚咚地跳。如果偶尔捞了一条粗粗的泥鳅,或者一尾结实的鲫鱼,它们拨得水花能溅湿娃娃的脸,还可以让那小簸箕嗦嗦嗦地斗晃,不论是重又跳回了河里,还是被倒入阔口的玻璃罐子里、透明的塑料袋子里,都可以惹得哇哇一阵阵的尖叫。要是寻不见簸箕这样的工具,那些鱼儿就只能眼睁睁看着,像一种在河床生活的麻灰色的麻鱼婆,你看到它了,靠近它了,手还没有捧过去,它一甩尾便不见了,只余一团混浊散开来。
捉螃蟹就不需要这些工具。也要逆流而上,这样搬开河底的石块惹出的浑水顺流而下,不会障了视线。挪开一块石头,手就伸到下面摸索,混混的都是软泥就作罢,旋又寻一块石头,就水的浮力轻轻掀起,另一只手再探进去。那些水流较急,石块较碎的地方,都只能摸到小螃蟹,大个儿的须到深一些的洄水处大石头下。这时候裤腿挽得高到腿根里去也不济事了,往往都已湿透,却也不予理会,或者索性脱得只剩一条裤衩儿。而胳膊又不及腿长,摸着摸着,耳朵脸都贴着水了。又或者一块石头实在太重,掀开一半儿,摸着一只大蟹的腿儿,又砸了下去,总是不无遗憾却乐此不疲。还在一些岸边的石块罅隙里也藏着大蟹。有些石罅延进岸里有不小的空间,河水稍微的起伏淌进,便会在里头荡出回响来,有咚咚咚的响,有嘡嘡嘡的响,里面还黑黑阴凉,孩童不敢莽撞去掏,怕有蛇。浅近点的石缝里,一些泥岸的深洞里,也会藏着蟹。它们白日里或蜷在里面,但又有很强的领地意识,你用一根坚实的草茎探进去,它们就用钳子夹,力道用好了能把它们拖出来擒住。但多半都死死挤在缝穴里,胳膊肘子淤青了也够不着劲,就只好作罢。
娃娃捞鱼捉蟹纯为了玩,但如为了吃也能有斩获。我印象里有一次就和一个大人一起去了一条大一些的河里,记不真切是否在秋蟹正肥时,在有落差石块多的河段,碰到很盛的螃蟹,和如今的大闸蟹一般模样,只是小了很多。几乎搬开一块石头就有一只,最后捉了不少,炸炒了两锅菜。孩子捉的蟹鱼虾米,要么回家用个盆子养着每日里蹲在那看,要么在个封闭的小空间里把它们闷死掉了,要么最后还倒进河里。也有把螃蟹放在岸边观察它的四瓣嘴吐沫沫的,然后一只一只掰下八只脚来,再剥开背盖儿看有没有像小学课文里说的住着法海和尚,最后就摆在河岸的石头上喂了鸟。尤其是在捉一只大蟹,或摆弄它时,不慎被大钳子把手指头夹流了血,那娃娃更有天经地义的理由报仇雪恨了。可以把蟹的两个大作案工具扭下来,然后咯嘣咯嘣地生吃掉,看它还夹不夹人。那时大人还说生吃蟹钳可以治流鼻血,这也成为娃娃掰蟹钳的理由,吃着还有一丝咸味。这样的场合往往就吃一只钳子,给蟹留一只,被折断的那只钳子一段时间后还可以长出来。有时捉到的螃蟹钳子一只大一只小,小的兴许就是断钳新长的。玩得久了,也能捉到圆腹腔下揽了很多仔蟹的母螃蟹,那些小家伙可以爬到母亲背上再钻回去,或者刚换了壳的螃蟹,软趴趴的没有一点攻击性,多半能博得同情,玩一玩再放回河里去。
而我们也从没有把那些小蟹小鱼捉绝过。一排排的鸭子嘴大军滤过,一队又一队的淘气娃娃大军蹚过,还会有翠鸟、有鹭鹮。尤其是夏天的洪水那么摧枯拉朽地横扫,大旱时又把河水烘得只剩一条线,娃娃们在浅水里变本加厉地去捉,去捞。但只要水再回来,再流起来,那些鱼呀,蟹呀,不知又从什么地方钻出来,娃娃们就又可以去捉鱼扒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