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峥嵘
娟子和母亲已经十年没有见面了。电话是有的,每次母亲问:“春节回来吗?五一回来吗?国庆回来吗?”娟子说:“你要向我道歉。”——这话已经说了三十年了。母亲说:“你发癫了,一个老娘辛辛苦苦把你培养大了,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你,你要我道歉!道你娘的歉!”
娟子挂断电话。声浪还在耳膜震荡。
娟子和我说这些的时候,她的手机振铃,她用手按着,没有接电话。铃声停了,她的手还在震动。
娟子的谈话持续了有一年。我们大部分时候都是通过电话和微信联系。常常是在深夜她失眠的时候跟我通电话。她花了很多时间讲述自己学业的成功、工作的出色。娟子有让人很骄傲的履历,重点大学毕业,供职于世界500强的企业。她几乎只是在不经意中提到母亲,但是这就好像一朵乌云始终笼罩在辉煌的建筑之上,冷不丁的就突然洒下一阵冷雨。她每次说了母亲的不是,马上会补充说母亲很优秀,她没有见过比母亲更坚强的女性。她也会强调母亲为她自豪,但是在那种铿锵有力的辩护后面,似乎总是站着一个小小的胆怯的女孩。
我把娟子的故事梳理出来:
娟子的母亲还不到三十岁,眉心就有了两道很深的皱纹,好像两个惊叹号,瞪大眼睛的时候,皱纹就扭成两个问号。娟子对父亲完全没有印象。母亲也不是不提,每次提起来都是作为一种警示。走在路上,母亲说:“看着路,莫要踩井盖。你老爹就是踩到井盖,被粪水淹死了。”下大雨,母亲说:“莫要贴着墙根走,你老爹就是落大雨贴着墙根走,墙壁倒脱压死了。”
过年过节也没有亲戚可走。五岁那年,母亲半夜里缝了两个黑袖套,早上哑着嗓子对娟子说今天不上学了。母亲带着娟子坐车,又走了好远的路,到了一个摆满白花的地方,中间黑白大照片是一个老太太,像母亲一样眉心有两道很深的皱纹。叫娟子磕头,娟子就磕头。母亲也磕头,跪下去就不起来。娟子拉母亲,母亲的身子重得把她也带倒了。
回来以后,母亲说:“我们家以后就是两个人。我没有妈妈,你也没有爸爸,我只有你,你也只有我。”桌子上有三个碗,第三个碗盛了满满的米饭,堆成一个尖,中间插了一双筷子。
娟子从小就是乖女孩子,旁人都说郑会计教育得好,女儿站有站相,坐有坐相。娟子一年级的时候有一天架着两条腿、倒在藤椅上看书,母亲忽地一脚踹翻了椅子。娟子天旋地转、头脚颠倒,只感到大腿被狠狠地刺了一脚:“给我夹紧大腿!”
母亲是个勤快人,每天晚上洗洗涮涮,连墙缝都用小刷子刷得一尘不染。娟子也有家务要做。母亲说:“吩咐你做的事情,我只说一次。不听话,你要吃亏。”要娟子每天上学就顺便把垃圾带走。有一次值周要早到校,娟子匆忙出门忘记了带走垃圾。放学回来,一撮斗垃圾都堆在自己床上。母亲说:“我管你是要见老师还是见男人,你不听我的话就要吃大亏。”娟子再也没有忘记自己的家务。
床上的臭气很久都没有消散。
娟子听话乖巧还在其次,学习成绩好是母亲最引以为傲的事。母亲说:“我是狗崽子,出身不好,没份上大学,你要上最好的大学。”娟子放学就先做家务,再写作业,从不出去疯跑。夏天邻居都聚在院子里看电视、搓麻将。天气热,蚊子多,搓麻将的父母们一人脚底下一盆水,脚下冰冰凉凉,头上热气腾腾,一毛两毛打得不亦乐乎。只有娟子母亲从来不凑热闹,陪着娟子写作业,给她摇扇子。母亲说蚊香不好,有农药,伤脑子。期末考试的那几天,母亲整宿整宿给她扇风,赶蚊子。
母亲把娟子的奖状装在镜框里,挂在墙上。并排挂在墙上的,还有母亲自己的劳模奖状。不过母亲自己的就不装镜框了。
同事都说郑会计工作最好,从来不会出错。有一次查账,母亲搬出一摞摞账本,说:“我要是错了,我立马从楼上跳下去眼都不眨。”算了三天,母亲没有跳楼。她笑道:“我就不可能出错。”
娟子从来没有不听母亲的话,但是初三那年大干了一架。
娟子是生物课代表。生物老师是一个新毕业的大学生,总有很多新花样:去野外辨识野花,在办公室养小白鼠,让同学们轮流上台讲课。老师坐在最后一排。娟子讲完,老师就站起来带头鼓掌。空气都被老师的热情搅动了。
娟子顺利保送上了本校高中,放暑假前,她去跟生物老师告别,老师把一个小笼子交给娟子,说:“下个学期要调走了,你帮老师照顾小吉。”娟子接过笼子,碰到了老师的手,一条火线一下子烧过来,直烧到脸上,耳朵根子都是火辣辣的。
等待高中开学的假期,娟子非常快乐。除了家务干得井井有条,还提前学习高中课程。然后每天和小吉玩。母亲开始也很高兴,说:“都说21世纪是生物的世纪,学生物有前途。”
娟子和小吉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多,母亲的脸色就有些阴暗。
有一天母亲叫吃饭了。娟子嘴上答应着,屁股却没有挪动。娟子左手托着小吉,右手食指从头到尾撸小吉。不留神,母亲一阵风刮过来。后面的事情娟子失去了连贯的记忆了:一只大手,飞出去的小吉,墙上的一团血……小吉的吱吱声和母亲的怒骂,好像锯齿一样锯她的耳膜。
晚上,她躲在被窝里,打着手电,写日记,重复地写道:“我再也见不到你了,小吉小吉。老师老师,对不起,我没有照顾好小吉……”突然后背一凉,母亲劈手夺过日记本,斥道:“半夜三更,你又作妖作怪!”
娟子第一次鼓起勇气说:“你不能看我的日记!”
母亲鼻子里哼了一声:“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有什么我没看过!”
母亲哗啦哗啦翻开日记本,大声念道:“我再也见不到你了,小吉小吉。”大笑道:“你老爹为个狐狸精不要你了,你为了一个耗子精还不要老娘了啊!”
娟子忍着泪:“它是小吉,不是耗子。”
母亲一把撕了日记,冷笑着:“不就是那个大学生给你的耗子,你还得了宝了!你是不是做了什么不要脸的事?啊?!”
母亲把台灯扭过来,直射娟子。娟子捂着眼睛,大喊:“你胡说!你胡说!”
母亲说:“没事?你哭什么!”
娟子说:“我没哭!我没哭!”。她气得轮流咬两手的虎口,大叫:“你道歉!道歉!”
母亲摔了本子,说:“道歉个屁!你吃了迷魂药了!白养你这么大!读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高中三年,做卷子的三年。娟子又成了乖孩子。
高考结束,母亲作主填志愿,娟子一声不吭。在学校正式交表的时候,娟子把高考志愿全都改成了离家最远的学校。
录取通知书来了以后,母亲很不高兴,但是对外人还是笑逐颜开:“是的是的,重点大学,和清华北大是一样的。”
临行前,母亲拿出一条压箱底的裙子,说:“这叫布拉吉,十八岁的时候我妈送给我的。我就穿过一会,他……他们都说好看……你比我腰细,我给你改小了。妈妈不让你穿裙子,不让你和男生玩,都是为你好。我没有上过大学,不听你外婆的话,一辈子烂在这里了。你听妈妈话,你能上大学,你将来还要去外国,还要做大事,不要叫男人毁了你。”
娟子叠好裙子,低声说好。
娟子大学没有男朋友,不是因为听话,是因为做实验比交男朋友有意思。
她有了很多小白鼠,但是它们不是小吉。
上研究生的时候,她有了一个搭档。每次做实验到深夜,搭档就送她回女生宿舍,每次只到楼下。
有一天,也许是因为月光很好,也许是实验结束得很顺利,到了楼下,搭档鼓起勇气说:“你……还想要我送你上去吗?”娟子低声说:“好,坐一会儿……同屋今天不回来。”
打开门,娟子倒吸了一口冷气,母亲正坐在屋里,抽屉全都打开了。
娟子说:“妈,你怎么进来的?”
母亲说:“我女儿的屋,我怎么进不来?”
娟子抢过蕾丝胸罩说:“你为什么乱动我的东西?”
母亲说:“这个耗子窝,我不给你收拾一下,怎么下脚?咦,你搞对象了?在哪里工作?父母是干什么的?”
娟子对搭档吼:“你跟着我干什么?快走吧!你走啊!”
这天晚上差点就是初三那年的重现。唯一不同的是,娟子没有哭也没有尖叫。
她早起给母亲买了回程的车票,送别的话是:“你要是不道歉,我们就永远不见面了。”母亲啐了一口。
说这句已经是十年前了,距离第一次要母亲道歉也已经过了三十年。娟子出国,回国,在大城市工作。给别人打工,自己也开公司。约会?有过,就是到不了确定关系那一步。有一次,一个同事来她家玩,拿茶几上的水果,顺手环住了她。她惊愕地叫了一声,猛地推开同事。同事被她吓到,往后退,嘴里说着对不起对不起,双手高高举起,一直退到门边,取了自己的外套,转身走了。
十年了,娟子终于还是回去了。医生说,母亲恐怕过不了冬天。
母亲瘦得只有一层皮,眉心的皱纹反而浅了。母亲躺在病床上说:“唉,你总是要我道歉,我不晓得什么地方做错了。我没有打过你,没有骂过你,辛辛苦苦培养你,还比不上一只耗子?你出息大了,十年养耗子,也不来看老娘。”
娟子低声说:“不是耗子,是小吉。”
母亲叹气:“什么小鸡小鸭,过去的事情哪个背时鬼还记得?可能那时候我癫狂了。对不起,你莫恼气了。”
娟子一怔,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她低下头,在母亲枯瘦的手背上蹭掉眼泪。
母亲耳语道:“乖乖女崽,下次带个年轻后生再回来,一个人就莫浪费机票了。”
母亲活过了冬天。娟子计划着在自己住的小区再租一间房子。
我们终于见面的时候是约在一个高铁站,当时我要参加一个全国会议,留出了半天的时间转车。在见面之前娟子一再跟我确认列车号码和几点钟到达,告诉我出站之后向左转,下电梯往前走,C出口一百米处有一个咖啡馆。她说得如此之精确,我闭着眼睛都能走到她面前。
我还没有走到检票口,就听到手机响,刚掏出手机还没来得及接通电话,就听见一个声音叫我的名字,一抬头,一个小个子举着手机向我挥手。
她比我想象的要瘦小得多,但是并不弱。非常简朴的衬衣,只有在扣子上有非常不明显的品牌标志,据说那个牌子的每一个扣子都是来自一棵生长了100年的树。
我们在咖啡馆坐下来,她选了最里面的位置。她说自己在任何地方都会选最深的角落,这样能看到房间里任何一个进来的人。如果有她不想看见的人,可以马上藏起来。
她说话声音不高也不低,刚好能让我听见。她用手机下单了两杯不含咖啡因的咖啡。她说自己睡眠不好,喝了咖啡就更睡不着。
我们没有见面的时候,通过很多次话,在电话里她说话很多,真正见面了,却很少说话。
我问,“你母亲现在怎么样?”
娟子说,还好,做了两次手术。只是母亲会有很多记忆的错乱,会有很多想象出来的事情,常常会要她去找一个并不存在的东西。“对我来说,她现在就是一个小孩。大概从现在开始,我要给我的妈妈当妈妈了吧。”
后来我们开始谈国际形势,谈中国的养老问题,关心各种离我们遥远的人类的命运。
来之前,我把我写的故事发给了她,她只回复了一个笑脸。在网络上,一个笑脸似乎不代表满意,而是一种略带礼貌的尴尬。
在高铁站,身边陌生人熙熙攘攘,我们好像很难面对面深入到自己的内心世界里,我问她写她的故事,她是否认可。
她说,“我讲了我的故事,你写出来那就是你的故事。你写的是我,又不是我。因为真实的生活是非常混乱的,没有那么多清晰的线索。”
我说是的。我也只能说这么多,还有更多的话在那个喧闹的环境无法说出口。我想说谢谢你的讲述,我愿意和女性去交谈,听每个人的故事,或者只是在一片汪洋大海里打捞了一些碎片,但是每一个碎片里都能折射出这个世界的光彩,如果在那一个时刻能够照亮你,让读的人有所感受,那也就足够了……但是这些话,无论我有多么真诚,说出来就是显得很矫情。
走的时候我搂了一下她的肩膀,去赶我的下一班火车了。
在高速飞驶的时候,我继续想娟子的故事。
我采访过无数的单亲母亲,跟女儿的关系是纠缠得如此之紧密。就像《钢琴教师》那样的母女,30多岁了还跟母亲睡在一个床上,两个人血和肉嵌在一起的,撕扯得血肉淋漓。很多母亲有意无意地控制女儿,她们不相信女儿可以独立生活得到幸福。有很多的女儿被这种母爱所限制住,屈从于母亲的意志,无法切断母亲的入侵。
娟子的勇气在于她意识到了自己被侵犯,她要捍卫自己的空间,从物理上跟母亲隔离开来,但是母亲的疾病使她不得不回来。也许疾病会改变一些什么,也许改变不了什么。
但是面对着已然老去甚至理智不再的母亲,这一次是女儿选择了全然的谅解,谅解的不是她的母亲,而是和自己和解。
4个小时之后,我收到了娟子的短信,她说:“刚才分手的时候你拥抱了我,我马上推开你,我很抱歉,我对同性之间身体的接触非常的敏感,我希望你不要介意我的鲁莽。”
其实,我完全没有意识到娟子在推开我,但是那个小小的动作、我完全没有感觉到的拒绝动作,居然让她纠结了好几个小时。在她的理性上,她已经放下了的东西依然刻在她的潜意识里,她的身体不会撒谎,本能在抗拒跟人的亲密接触。
想起我的童年,在我4岁的时候,我妈妈下班回来,我很高兴地去迎接她,扑上去拉她的手,奶声奶气地说:“你回来了,妈妈!”
妈妈当时很疲劳地甩开我的手,说女孩子不要娇滴滴的。她的手心是汗津津的、黏糊糊的,这是我唯一的印象。在那之后我再也没有向妈妈讨要宠爱。
多年之后,妈妈退休之后来北京了,过马路的时候,她使劲拽着我的手,嘴里嘟囔着不要被车撞了。那一刻我感到她的手是汗津津的、黏糊糊的。曾经是那样一个柔软的、有肉的手,现在是一个枯瘦的、干巴巴的手。
在很短的时间里,我克服掉了自己身体上的排斥感,我把手从她手心抽出来,挽住了她的手臂,说:“妈妈别害怕,我会和你一起等灯变绿了再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