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申功晶
五十多年来,阅书无数,可床头枕边始终横着几部古诗词,它们就像那浸润了水墨丹青的艺术土壤,每当翻开扉页,我都能清晰地感受到那来自千年之前的瑰魅烟霞,也勾起了那段将近半个世纪的如烟往事:知识青年“上山下乡”那段日子,我来到苏北一个穷乡僻壤,每天周而复始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那年暑假,我那位从复旦大学毕业的二哥风尘仆仆从省会赶来探望他唯一的弟弟,他从行李包中取出几本软塌塌的“本本”,打开一看,那熟悉的字体是他一笔一划工工整整抄写的唐诗、宋词、乐府诗……“哥闲时抄的,没事读读诗,权当解解闷。”这些手抄本,对于当年的我而言,就像一个沙漠里走久的人淋了一场珍贵的甘露,滋润着那段极为艰涩苦闷的日子。
我在煤油灯下读诗,劳作休息之际,随口吟上几句,此时,诗文的作者仿佛隔着时光隧道,和你握手言欢。彼时年少,我最喜爱的是才高八斗的曹子建,这位曹公子诗文骨气奇高、卓尔不群,当我读到他的《白马篇》“羽檄从北来,厉马登高堤。长驱蹈匈奴,左顾凌鲜卑。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胸中顿时盈溢出一股叱咤风云、气吞山河的豪迈之情,原本以为,曹植不过一风流自赏的贵族公子尔尔,没想到,亦是一名武艺高强、英姿飒爽的少年英杰,无怪乎曹操不顾众臣反对,屡萌废长立幼之心,大概,他也是从爱子诗中看到了洒脱的气度、广阔的胸襟和一颗磊落的赤子之心,亦读懂了曹植“戮力上国,流惠下民”、“建永世之业,勒金石之功”的宏伟抱负。
谈及诗歌,最绕不过的是唐诗,大唐是一个诗星璀璨的时代,名篇佳牍更是浩瀚如海,令我百读不厌、口齿噙香的莫过于天才少年王勃的《滕王阁序》,悲莫悲兮伤别离,一提别离,莫不忧伤满满,此文却满怀乐观、朝气蓬勃,一扫古之离绪之哀,尤其“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横空出世,更是惊艳满座、冠绝古今,王勃的一生仅有26个春秋,然这短暂的生命却创出了独揽盛唐诗坛半壁江山的一道彩虹,生命虽逝,然潇洒俊逸的文笔却长存天地间。
文不在多而在精,在盛唐诗坛上,张若虚是一位不知名的诗人,一生仅存诗两篇,一首《春江花月夜》“以孤篇压倒全唐之作”,奠定了他至高无上的诗坛巨人地位,开篇“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一洗六朝宫体浓脂腻粉,带出了一个盛世王朝的宏大气魄。“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叩开了人类心灵深处的共有情节——对生命短暂和宇宙无穷的拷问,但作者并没有产生颓废绝望,“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个体肉身虽然消亡,可人类群体却世代更迭,生生不息,这是一种体验孤独而又享受孤独的超越,生命短暂,岁月永恒,也是人类“自我意识”的觉醒,也是生命永恒的美丽,浪漫、开放、包容的盛世格局催生了这首空灵飘渺、绕梁三日、壮阔中带着忧伤、深沉里又见迷惘,“诗中的诗,顶峰上的顶峰”,张若虚,以一首《春江花月夜》,让李、杜亦拱手让步、自叹弗如,一切赞誉之辞,在此诗面前,皆成亵渎。
除了生命,爱情也是人类永恒的话题,大凡爱情诗词,总不免落入“欢乐少、离别多”俗套,当我读秦观的《鹊桥仙》,“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耳目为之一亮,此词独出机杼,一反长相厮守的传统格调,强调只要彼此真心相爱、两情不渝,即便终年天各一方,亦胜似那些貌合神离、庸俗无趣的“朝朝暮暮”,它跨越了时空,超越了生死,立意高远,化平庸为惊艳,这种跨越时空的新型爱情观,读来令人荡气回肠、唇齿留香,不愧为爱情古诗词中的千古绝唱!
中国封建社会是一个男权社会,李清照以女子的身份在男权话语下杀出一条血路,她的诗词在中国文坛大放异彩,开女人关心国家大事、批判男权主义之先河,“天下第一才女”之冠跟女皇帝一样稀有,独此一家,别无分号!她在《题八咏楼》中写道:“千古风流八咏楼,江山留与后人愁。水通南国三千里,气压江城十四州。”讽南宋朝廷不思进取,偏安一隅,闺阁妇人能有如此爱国情怀,实是巾帼力压须眉。惜乎,此等“女中丈夫”却嫁了一名怯懦小吏,赵明诚作为江宁主帅临阵脱逃,大失文人士大夫之骨气,李清照愤怒写下一首《夏日绝句》: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力透胸臆,直指脊骨!20个字化作一根皮鞭,抽打在朝廷软弱的脊梁上,也鞭笞在赵明诚愧疚的心头,活活羞死了自己的丈夫。有人说,李清照的晚年很不幸,丈夫去世,孤独终老,其实,即便赵明诚活着与她携手终老,她也是孤独的,因为,高贵的灵魂始终曲高和寡!
说起“写诗劳模”,当属“十全老人”乾隆皇帝,他一生总共写了四万多首诗,在数量上堪与整部《全唐诗》媲美,杯具的是,没有一首诗让人耳熟能详。较之乾隆这位从全国最好高等学府毕业的优等生,从“失学儿童”华丽转身为“文盲皇帝”的汉高祖刘邦在平定英布,游巡故乡之际,有感而发,随心而吟的一首《大风歌》:“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传唱千古,家喻户晓,乃至被编写进了教材,可谓“乾隆留诗四万首,不如刘邦一声吼”。完美诠释了“好诗须得真性情”。
想起杜秋娘的《金缕衣》:“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蹉跎少年,所幸,岁月深处,还有书香、有诗心;所幸,在最美的年华,我读了最美的诗歌,一生受益不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