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罗中华
作者简介
罗中华,系湖南省桃江县委宣传部副部长,短篇小说《瘸大刀》参加2009 年度湖北省首届网络小说大赛获三等奖,但没有在其它省级以上文学刊物刊发过,系原创。
每一个人的身上,都会深深地烙上时代的印记。
——题记
自从考取大学后,二十多年来,我回老家——资水边的一个小山村的次数一年比一年少了。正因为回家少了,家乡在心目中日渐改变了模样。那山水,似乎也不再是穷山恶水,而是青山绿水;那人物,似乎也不再是愚昧无知,而是憨厚朴实了。我想,时间和空间就是这样改变一个人的思想的吧。
今年春节,我回老家拜年,正遇上村里的一位“老农夫”死了,场面极其冷清,村里的大爹大妈大叔大婶便长长短短议论纷纷。“老农夫”是村民对农事高手的尊称,能够配得上这种称号的人做农活时舍得干自不用说,更必须扶犁使耙, 样样都精,也就说是作田的好把式。但“老农夫”活到70 多,膝下儿孙一大群, 晚景却不如人意,做一世, 磨一世,落了一身病痛。久病床前无孝子。儿孙们早就巴不得他死了。死了快乐, 村里人都这么感叹。说完“老农夫”,接着又谈起另外一个人——瘸大刀。
“大刀”是我们湘中一带的方言,即乡里的理发师,说白一点就是剃头匠。乡里人有用人家的生理缺陷称呼人的习惯,诸如“少麻爷”是麻子,“放拐脚”是跛子,“ 正大块” 是个胖子…… 可想而知,“ 瘸大刀”自然是瘸子了。不过, 这个称呼就只能是上了年纪或者与他同辈的人才能叫, 我们晚辈就只有叫“瘸叔” 或“瘸爹”的份了。
瘸大刀并不是生来就瘸的。因为有点好吃懒做,他活到快30 岁,爹妈才为他讨了堂客。过门没几天,生产队派他到山上捡油茶籽, 他一不小心从茶树上摔了下来,就把腿给摔折了,躺在床上足有个把月,起床后, 腿就瘸了,而且瘸得相当厉害,走路一拐一拐的。好生生的一个后生子,从此就手不能提,肩不能挑了。“ 搭帮讨了堂客。” 村里人都惋惜地说。的确, 要不是先讨堂客再瘸腿, 只怕是村里又多了一个单身汉。
搭帮搞集体,吃大锅饭的优越性,瘸大刀腿瘸了,干不了重活,生产队便派了他一个理发的差使, 允许他用理发的所得来顶工分。一年到头,工分自然是少了一些,有些年头工分还没有他的堂客高。有一年遇上洪灾,淹了早稻又淹了晚稻,村上绝大部分稻田颗粒无收。到年终决算时,除去化肥农药成本,村上不但交不清公粮,摊派到村民头上的竟然是一个负数。村民不但没有领到口粮,还要按工分平摊一部分亏额,做得越多,亏得越多。这件事情很有点伤瘸大刀的心。
当时,他理一个发收3 分钱, 顶1 分工。他向队上交了80 多元钱,顶了2700 多分工, 到头来一家人还是没有饭吃。从第二年起,他就索性不交钱到队上了,来了一个“两扯直”:队上不给他派口粮, 他也不上交钱顶工分。理发之余,他又参师学了几门手艺,先是配钥匙,后是修伞、补靴等,只要是村民们有需要的,能够挣钱的,他都想方设法去学会。配一枚钥匙一角钱,靴子补一个洞5 分钱。由于手艺多且精,每天找他的人自然不少。当时没有人跟他统计一年能赚多少钱。若干年后,他自己说, 一个月能赚50 多块, 这在60、70 年代是一个了不起的数字。当时的肉才7 角4 分钱一斤,鸡蛋5 分钱一个, 50 块钱能派上多大用场,你就可想而知了。
只有瘸大刀一家人,从来没有吃过“踏锅”(注: 炒菜不放油),还能隔三岔五的吃上一顿肉。过年时, 他家的小孩不但能穿上新衣, 衣兜里还能揣上一袋爆竹, 很令我们眼红。因为是一个残疾人,也因为他的手艺是群众需要的,缺了他村民就都不方便,因此,也没有人与他计较。割资本主义的尾巴,可以割掉自留地里的南瓜藤,可以割掉栏里的猪、笼里的鸡,但是,村民的头总是要理的,靴子破了,伞烂了是要补的、修的。因此, 瘸大刀的手艺不可能割掉。有一个实心眼的老党员在一次社员会上也曾经提出过瘸大刀只顾赚钱不搞社会主义的事情,不但没有引起共鸣, 倒是落得自己的头发疯长了半年没有人理,还是这位老党员亲自上门赔了个不是, 瘸大刀才给他理了个花头。瘸大刀根正苗红,没有人能奈何他。常有村民出集体工累得要死,在竹林里歇晌时拿他开玩笑:“瘸大刀,你又松活,又挣钱,何解有咯样的好命咯?”瘸大刀会嘿嘿一笑,说:“行啊,看我打断你的腿,我就收你做徒弟。”说罢,真的操起锄头把照人家的腿打过去,引得人们一阵哄笑。
瘸大刀的人缘好。不管是理发,还是修伞、补靴, 他总能随喊随到。田间地头,乡野农舍,碰上他要理发,他打开剃头箱,把袒刀布往树叉上一挂,东洋刀剪袒几下就开始了。过年是瘸大刀最忙的时候,乡里有过年理发的风俗,不管是大人还是小孩,再忙,这个头总是要理的。因此,有时候大年三十了,瘸大刀还在走东家串西家忙着给人理发。他对人家好,人家对他也好。那个时候,难得有一个能吃饱饭的家庭,但他到哪里都有人留他吃饭。他也不白吃人家的饭。乡里乡亲有什么拜托捎东捎西的活,他总是记入脑海,按时按刻带到。因为他常上城里买修伞补鞋的配件,有的是机会,从来没有失信过。有时候村民们身上不方便,他还垫钱,从无怨言。
但是, 对于我们小孩子,他却是戏弄有加。有一件事至今令我们记忆犹新, 而且好多年都是耿耿于怀的。那时候,我们一群小鬼喜欢搞恶作剧,明知他的腿有毛病,就总爱作弄他,有时候成群结队跟在他身后喊些“毛跎灯,鬼扯脚,三分钱,剃脑壳”来惹他发火。可他不恼不愠,总是扯开喉咙吼一句:“冇大冇细的, 咯些爹娘未调教的家伙。” 更有甚者,我们有时候趁他理发时一不留神,将他放在旁边的拐杖藏起来,等他理完发,不见了拐杖,急得要命的时候,才跟他讨价还价, 或是要他讲一个笑话,或是要他买糖给我们吃。后来有一天,他从镇上回来,神秘兮兮地把我叫过去,附在我的耳边说:“华伢子,你莫害我哒,我给你在街上订做了一架飞机,要得啵,你莫告诉别个。”我一听,蹦得老高,但是很快把他的嘱咐忘到了脑后。不到一个时辰, 整个村里的小朋友都晓得瘸叔给我们小朋友订做了一架飞机,一架真正的飞机。此后,只要一碰到瘸大刀,我们就围上去问:“瘸叔,飞机造好了没有?”一准会招来他的一顿斥责:“你以为造飞机是做高跷呀,一天就能做好?”但是接着又会告诉我们一个好消息:“飞机马上要造翅膀了,不要多久, 就能造好。”我们天真地以为,说话算话的他,也绝对不会骗我们的。从此以后, 他的拐杖也从没有丢失过了, 也很少有人在他身后鬼叫鬼喊了。
社会如果不变革的话, 瘸大刀的故事就会这样一直延续下去,他兴许会理一辈子发、修一辈子伞。偏偏到了20 世纪80 年代初,中国的农村发生了一件天翻地覆的事情——联产承包到户了。消息传到村里,村民的那个兴奋劲头自不用说,特别是过去那些少劳户,因为田地是按人头分的,过去拿不到工分的家庭,一下分这么多田地,自然好得不得了。瘸大刀家共5 口人,分了5 亩田、10 亩山、2 亩地, 可是老的老,小的小,就是正当壮年的瘸大刀也是一个残疾人。
然而,怪事发生了。不知是哪一天,人们发现,瘸了差不多20 年的瘸大刀竟然不瘸了,在他的自留地和责任田里耕田、挑粪……样样农活都是自己来。村民们傻眼了。心眼实的人以为他是没有办法霸的蛮,村里的清白人叹服瘸大刀的精明。最清白的自然是跟随了瘸大刀20 年的堂客。只有她知道, 自己的男人从来就不是瘸子。
“要不是那样的年代, 谁愿意装瘸子?”他堂客这样说,显得三分得意,七分无奈。
瘸大刀丢掉用了20 年的拐杖,起初还偶尔为村民们理理发、修修伞、补补鞋,但都是义务的。后来, 村里有了理发店,破鞋烂靴人们也不穿了,伴随瘸大刀的理发修伞补鞋的工具也被他扔到了门旮旯里。
瘸大刀家在村里第一个建了楼房,他的儿子成了我们村的第一个大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