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情逶迤五岭,漂泊潇湘两水。青春年少时,我癖好涉山历水,以记游为趣。一叶扁舟作伴,无铸铁锚,亦无目的地。
湘江源头之一系潇水,冯河乃潇水上游。我的老乡徐霞客早有定论。吃甘蔗,根子最甜呢。我如洄游之鲫,且循古沲水去,正好舱载些沿途的瑶族文化。摇橹,撑篙,荡桨。
冯河,江华瑶族的母亲河。澄澈,满满地溢,潽着。这一望好水,宛如两岸莽莽杉松挤出来的乳沟。美,淌到骨子里的那种。
在神州瑶都。我翻阅偏僻幽静处的原生态民族文化。“哗——”船头将水面犁开一道拉链,瞬间,那链便又聚合了。树影倒映,枝头鸟窠亦清晰。我与惊飞的鹭,各自快乐。
近水口镇。河面开朗起来,视野、胸襟也是。但见勾挂岭下梯田,色彩斑斓。飞檐黛瓦,挨着流泻下来,自山腰涎到河滨,次第错落。茅寮枕山,漱水。吊脚楼,若城里摩登女郎“七分裤”尺度,离地悬着。一女子下得楼来,“噔噔”足音,“铮铮”银饰,肩背竹篓,身段尤轻盈,宛似山涧清风一缕。
夕阳纯粹。酡色,红薯酒酿一般。
我将篙垂直,定心河中央。痴痴地望。一团素雅清丽,点燃我。距离一篙间。我听得见若有若无的娇喘。笑靥如花,内敛而明快。颈脖上缀着珠子,荡起一圈压领,弯月状。与我的笔名缘定了有一场邂逅。
“咚——”瑶妹掬一捧水,轻拂面颊。绿水漾起扇面形的弧。涟漪波及小舟,摇动。我心跌宕,若潮。
将木舟缓缓绕过去,我唯恐搅了眼前的唯美镜像。缆绳就着方石,扣一个活结。佯作漫不经心状,撒网。最喜那鲃石鱼,或趴卵石上,或匿洞穴间。体细而长,宛若何仙姑朝霞服腰际拽着的飘带。且任鱼儿在网眼内外恣意。此刻,我忆起垂钓渭水的太公。诸般渔具,皆道具耳!
瑶妹冲我嫣然一笑,酒窝里,似汩汩着粘稠的米酒。掩了樱桃小嘴。低头。兴许是在倒影里打量稀客呢。兀自洗汰山菜、香菇。涟漪,再次来袭。我那不设防的城门,被洗刷得土崩瓦解。
山岚。夜幕。水霭气。朦胧诗一般的缥缈意境。
“住店吗?”那音质似淙淙清泉。
“住、住。住的。”平日伶牙俐齿的我,此刻,吐词钝刀切肉般。
瑶妹上了台阶,再踏上一级。平平仄仄。铃铛若韵脚。
我抬眼往上,好一幅泼墨山水画。远者似雾,近者若烟。这景致,浓妆太嫌俗气,淡抹也是多余,不需费了颜色香料,亦不能沾污了这原汁原味。本真才是赤条条的真呢!
“别忘了山谷里,寂寞的角落里,野百合也有春天。”我用鼻翼哼唱着。
这女子家便是客栈。我故作老成,把挎包悬在堂屋正柱的吊钩上,荡漾着。有意留下“用膳”呢。我笨嘴拙舌地学会了一句瑶家“单词”:年囊。乃吃饭之意。将鲃石鱼佐一撮五香,熏烤了。腊肉黄而不焦。鸟酢脆而不枯。糍粑和糯。五谷瓜箪酒柔绵。我的肠道里温热了起来,连同心思。
初五。山里的月,扁豆一般饱满。莎幺妹若花蝶摇曳般的扁豆花。
燃上一支松明火把,妹子引我去镇上溜达。一阵放排工的号子远去,复归岑寂。渔火星星点点,似童话里的布景。
我来或者不来,小县城依旧古朴、安详。莎幺妹话语间不无惋惜:“过不了多少时日,这小镇会被上游的水吞噬了。”“哦——”我轻声附和着,一个浪荡之人,到哪里去为山妹子找寻敷贴乡愁的膏药呢。或许,这便是水口镇子的宿命吧。美好的事物,未必是固态的。
莎幺妹推介起这地界的景点来:秦岩,姑婆山,阳华石刻,宝镜古居。那瑶家风物,亦甚是有趣:抛花包,草龙舞,耍歌堂。“明年赶鸟节来吗?”我笑。“尝新节来吗?”还笑。“盘王节呢?”“扑哧——”我笑,瑶族的节庆实在别致。我笑,这妮子活脱脱一块导游的好坯料!
说笑间,不过三百米的青石板路,便到了尽头。有县政府,有火柴厂,还有民族歌舞剧团,据说李谷一曾下放这里两年呢。此时,我央妹子来一段瑶歌,当是水到渠成的了。她也不忸怩,那音质,圆纯;那调子,本味。惹得雀子有些躁动,“啁啁”地,和音或伴奏。
漫步至五一桥,有狩猎野猪野獐者夜归,也不知是不是被歌声逗引来的。我俩停步,树影下并肩看月儿,静静地。听稀稀疏疏的虫鸣,听冯河细水长流。自然而然,很是俗套地提及人生、理想,这是个大而无当的话题。我是拉了异性的手了,平生第一回。在瑶乡月夜,懵懂的爱情甚是质感。我很难拿捏住这分寸。在潇水的一条支流里,志存高远恣意江湖的我,差一点就横下心抛锚了。
我好想做一个承诺,厚实的承诺。终究没有做。返回客栈时,肩头是露,手心里攥着汗,眼里润润的。
“深山五鼓鸡吹角,落月一窗鹅打更。”我和衣浅睡。怕睡得香甜时的鼾声,会惊扰了这瑶寨里的曼妙。如果这是一场梦魇,我真的不愿醒来。这算不算是“交客姑”了?我自问。
半窗红日,一阵鸟躁。火盆依旧暖烘烘的。我喝了打油茶,莎幺妹拾掇些五色糯米饭,以作路上的吃食。我身无长物,仅以一本散文集题签作赠,着意将笔名中的“月”字躺着写,故作“野渡无人舟自横”的寂寥。妹子羞红着脸,眼睛更红,递上绣有鸟眼图案的青色头巾。我大抵是知晓,这粗布帛里折叠着细腻的心思呢。她埋下头去。我的胳膊上,遗有一朵杜鹃花蕊的唇印,纹身一般。佩上这朵花儿,我得往着沱江去了。其实不想走,其实我想留呢。
莎幺妹那一袭青蓝,大山一样质朴。一抹湛湛的蓝,融入冯河的水,与瓦蓝的天,浑然……
几年后,我回还过水口一趟。城关镇子的地界,因岑天河水坝加高百余米,真个被淹没了。我潸然。那滚滚而来的上游水流,好有口福。竟然以古镇作了“包馅”了。连同我那怯生生的初恋。
云水漂,何处岸,心念如磐几多伤?
波涛,我挡不住;往事,我回不去。那个舀水、捣衣的碎石码头,那个踏着水波挥手相送的人儿,不复相见。我是断然修炼不到“永州太守”那份上,亦未曾仿照杜牧兄许下“十年之约”。不会耽误了莎幺妹吧?我有些自欺欺人。其实,抚慰自己,那是一等一的难活。瑶家的丸药再灵验,如何医得了我心头的痛?“觥船一棹百分空。何处不相逢?”
逝者如斯!浪,汹了一些。我涉在水中,将清辉灌装入筒,留作念想。粗心的我,咋的就选了九嶷山湘妃竹作“杯具”呢?轻轻晃动,水流潺潺,瑶家歌子在其内轻吟浅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