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胡 磊
【作者简介】 作者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东莞市文联文艺创作部负责人,东莞市作家协会常务副主 席,东莞理工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特聘教授。
在书艺大观园里,能流传于世的名家无不 以其才情个性而卓然于世。米芾“风樯阵马、 沉著痛快”中遒劲挺拔,怀素“飞鸟出林、惊 蛇入草”中豪迈恣肆,赵孟頫“温润闲雅、妍 媚纤柔”中接右军正脉与大节不夺之气。书 家之性格、际遇、学识、修为、悟性等蕴其书 风,字如其人,诗书如镜,庶几能映照出生命 个体的此在和艺术生命的彼在。正如唐代书法 家张怀瓘有言,“深识书者,惟观神采,不见 字形。若精意玄鉴,则物无遗照,何有不通。”
内在精神是衡量书家艺术水准的重要圭尺。 近读夏猛的书法诗文集《放鹤梅花河:诗 文书法集》,自有一种清简闲逸、超峻通脱、 意蕴丰沛之气象。其书法主要取法于二王、米 芾、王铎诸家,师法有传统,体势尚自然,参 悟禅宗道,清明寥朗天,这是我对夏猛书法的 总体印象。他深得名家法帖的精髓与气韵,浸 染晋韵唐法宋意,根植于传统精研古法探本溯 源。同时自得中原故园风物之灵性和清雅,也 深受岭南山川草木的熏染和怡养。既有一种莲 池澄碧、荷风拂面的清隽之美,也有一种静思 顿悟、沉吟蓄养的韬光之蕴。我想,要在书作 中传达出此番意境,没有经年累月苦修之功是 断然不可奏效的。其书法诗文集中收录其 350 幅书法作品,280 首诗文作品,大多是志义理 言、闲情墨集、佛海墨浥、道见笔谈等信手拈 来的诗文短句,成为近年来我所接触的书法诗 文跨界创作互渗共进的一个个案现象。
夏猛在政府机关任职,成天杂事裹挟案牍 劳形,在繁忙的政务中拨冗习书作文,见缝插 针式为其所痴迷的书艺研精钩深,殊属难能可 贵。以习书涵养静气排遣浮躁喧嚷也好,于纷 繁俗务之中独辟一隅构筑心灵净土也罢,夏猛 都是一个情怀意趣丰满的人。他把书山砚田当 作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每及倦鸟归林、万家灯 火之时,蘸墨挥毫临池不辍,苦心孤诣深耕细 作。
夏猛自题的书名“放鹤梅花河”五字,将 感情带入笔端,欲书其意先晓其声,章法翩然 生动中飘洒自如一气贯之,让人在其笔墨渲染中不知不觉入境,尽显婉约之风和旷逸之韵。 在其“中国梦”二十五幅书法作品中,我犹喜 欢“看天下劳苦大众都解放”这幅作品,用笔 徐疾轻重、提按圆转、顿挫起伏、形曲势直, 结体端稳欹侧、大小疏密、擒纵高低,皆有法 度。书作很好地阐释了“以形写神、形神兼 备”的论点,观之书中有诗,诗中有画。评论 家用“骨筋、皮肉、脂泽、风神俱全,犹如一 佳士也”形容米芾书法,斯作亦有几分此种风 神。
自然界中的物候、山水、草木、虫鱼常出 现于夏猛笔下,借用其或则寓意、或则抒情、 或则寄志。细览夏猛书法诗文,其题材内容 博大精深、包罗万象。时空上古今中外天上人 间,地域上大江南北长城内外,气候上春夏秋 冬雾雨雷电,景物上风花雪月山川草木,情感 上喜怒哀乐悲欢愁怨,挥笔之间互为贯通、交 织、融合,构成了一幅幅荡气回肠的书法诗文 作品。
譬如四时美景,一直是古今中外诗家吟咏 的一个重要题材。可在夏猛眼里,却赋予这些 景象崭新的立意和别开生面的视角。他作有季 节咏叹十八首古诗,其中《中秋感怀》起首两 句“年年秋月孤轮悬,奈何长空无人眠。徒 留婵娟翩翩舞,剩有相思夜夜牵”,落笔就出 其不意,感慨中愁思奔涌。然而这一句只是衬 笔,随即收转回来,“万家灯火千家乐,一盏 清茶我亦欢。寂寞无言对花影,依旧清辉照 红颜。”看似斜枝远扬,似题外之语,实则 增添了由景生情物我同化的诸多审美内涵。其 咏花诗十二首中有九首写梅花,其在《望梅》 中写到,“寒来春望何处寻,树树铁枝绕香 薰。一帖看尽天下梅,搁笔不写素花魂”,极 其考验夏猛作为书家诗人的想象力和表现力。
古往今来咏梅诗作多如星辰,夏猛却用大写意 手法借景抒情,以实入虚,以虚入境,以书家 特有的感悟给人一种置身梅下咏梅临帖的人文 情境。我想,夏猛每作书之前,都是用心揣摩 彼时心境和诗词意境的,只有与诗词蕴含的气 韵贯通,书作的韵致才能自然流露。而要达此 境界,没有非凡的学识修养和参悟力是断可不 行的。在当今书法界,一些书家重效益而薄学 养,内心缺少书卷气,其书作难以看到文化素 养的背影,精气神也就遗失在主题之外。此类 书家大多为书匠,终究难成大器。显然,夏猛 把思想情感和学识修养融入了书法诗文,博览 群书,胸有丘壑,从而赋予其书作葳蕤的生命 力。
在当下多维度融域视野中,禅性代表一种 向上的精神高度。夏猛热爱佛学,常参禅悟 道,感知宇宙自然本体与生命个体之间的因 缘,他将佛学的意念运用到书法创作中。正如 孙中山先生所说,“佛学是哲学之母”,宗 教、哲学与艺术相融共通,懂得参悟,俗世的 窄门才能闭合,心灵的禅门方能敞开,这既是 修身的需要,也是对艺术精神的淬炼。夏猛作 有禅诗五首,在《说禅》中他写到“滚滚红尘 辨是非,沧桑阅尽掩柴扉”。在《意禅》中他 写到“因缘际会说不穷,造化弄物一念中”, 在《听琴》中他写到“一段古琴一壶茶,手弹 无弦也无花。小坐听得铮鸣声,风过留痕且由 它”。许是禅悟的原因,观夏猛书作诗文有超 脱空灵之感。心地澄明,镜台无埃,方可照出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夏猛深谙般若 和禅宗对传统文化的深刻影响,以禅悟修正自 身和参入书法,不失为一条曲径通幽之路。这 与姚最在《续画品》中提出的“心师造化”论 观点也相吻合,强调审美体验中物我两忘之精 神境界。难怪史上书法诗文精品之所以伟大, 就在于它具有洞穿一切迷雾的语言光芒,作者 在作品中不仅与风云际会,也常常与灵魂和诸 神并肩,更重要的是,他会超越时代,将作品 的思想与价值远远地置放在未来的某一个据 点。
荷尔德林说,哪里有陷落,拯救之力就在 哪里生长。在当代中国书法诗文史上,当许多 书家诗人都在自我内心世界徘徊挣扎的时候, 一些清醒的艺术家早已超越琐碎的自我,以自 在观照他在,撩开社会生活的烟云,将自己的 内心敞向自由的灵魂高处。只有自我创作与大 千世界在相互的印证与参照中,真实的创作才 能够以艺术的形式清晰地呈现,或者说也只有 在类似状态下,创作的本质或真相才能够如其 所是地成为它自身,成为艺术家及其作品所要 达到的高度与深度。夏猛作有行旅诗三十九 首,厦大先生倚危石的鲁迅像也许曾启示过 他,罗浮山“罗浮开圣境,佛道共云生”的钟 磬禅音也许曾开悟过他,黄河壶口瀑布咆哮翻 滚的万丈惊涛也许曾感化过他,滕王阁“子安 一曲动江秋,迁客凭栏听水流”落霞秋水曾沉 醉过他,甚至江西婺源“青瓦素垣依翠黛,碧 水飞阁叠云来”田园风光都会为他的书作平添 几分自然之韵。怀素“夜闻嘉陵江水而草书益 佳”,“观夏云多奇峰,辄尝师之”,浩浩荡 荡的嘉陵江水和变幻多姿的夏云给怀素以艺术 感悟;张旭见公主担夫争道而得书法布局间架 之意,观公孙大娘舞剑而悟彻书法的节奏和韵 致。我想,物相、事理和书道都是相通的,不 同的书家会有不同的获益,这要看各人的参悟 力。夏猛的书法诗文,有时在我看来简直就是 一场席卷人们眼球视觉的抒情风暴。他的作品 大凡都是三言两语随意式的口号、名言和诗 句,其结构与调式是书法与诗文的双向互动, 但精致凝练的书法诗文中给人呈现的却是两个 汪洋大海,他以诗文的号角和毛笔的长管窥测 现代人的精神奥秘。于是,我们阅读夏猛的这 部作品集,随着他书写节奏的精彩跳动和诗文 语言的出彩闪光,我们仿佛伴随其在生活的来 路中重新行走了一番。今天,我们倘若对夏猛 书法诗文进行审美确认,其书法诗文不仅具有 怡悦心性唤醒良知的现实意义,也具有重建艺 术的形式、内容与秩序的互动中文化价值认同 和精神意义。
有人认为,大众书家可能是时尚事物的喉 舌,他们很难做艺术的导师,只是过久地沉湎 于业余爱好娱乐的艺术发烧友和自我狂欢者。 然而,夏猛让人扎实地感觉到他对书法诗 文艺术具有圣徒般的虔诚。他对当下的书法诗 文创作具有挑衅性。几乎与所有现代主义文 艺流派一样,好像只有对过去艺术进行彻底否 定,才能创造全新的艺术。现代主义对内容的 表现几乎不再看重,反而更多地关注在形式上的探索与实验。
夏猛虽然也极其看重形式,但他在内容上又是明确的,那就是为时代、为生活、为内心而书写。其实他的书法和古诗文,骨子里是传统的,他对传统的捍卫,要比那些纯粹的形式主义者坚定百倍。他对自己作品所要表述的目的思想非常明确,真正的书家诗人会透过夏猛戏剧性的书写与表达,领略到他书法诗文的巨大魅力,他的作品在气势上具有洞穿与不可遏止的文本力量,不像时下现代书法与诗歌普遍流行的那种漫无目的的绵软和造作。
生活中的夏猛一直是清醒而内敛的,这抑或与他自身性格和职业有关。但他是真诚的, 他对时代的讴歌与书写完全发自他内心深处的激情。他在书法诗文中光明正大地宣告:“我爱您,中国,我亲爱的母亲”,为祖国母亲唱赞歌,为美好的理想和无数人憧憬的中国梦呐喊,他字里行间的书写节奏与书写的经典名句一样重锤般敲击人心。从某种意义上讲,夏猛的书法因其诗文愈加庄重,夏猛的诗文因其书法重新演绎而凸显光辉。他的诗文语言的能指就是书法意象的所指,如果没有诗文语言描述意象的支撑,书法意象的发生也就无从谈起。
因此,与其说夏猛是这种书法诗文跨界创作身体力行的推崇者,不如说他也是这种书写实践的探索者与践行者,而最终显示其高下的,是其书法诗文作品在书坛文坛所获得较高的认同感与认可度。书界诗界的认同,是一个书家诗人进入行业主流阵营的标记。因为我相信,书法诗文是有根脉、有家族、有血性的, 没有血性,一切的书法诗文作品也就没有呼吸的气息。
在古典文学中,由于诗文书法不分家,书法诗文里本身包含哲学观念和历史经验,诗融情理,书家们集体创造了一个古典的意义世界,为社会贡献价值和精神。然而,也有人将书法诗文这种艺术形式,看作是一种与外界割离联系的独立存在,认为就是为艺术而艺术, 理解为一种纯粹形式主义的东西,书法诗文由曾经较为厚重的文艺形式,变成较为轻薄随意的文艺样式,充其量也就是一种茶余饭后短暂的表达、一段即逝的情绪、一个草率的段子。夏猛他一反常态,他的书法诗文,有了明晰的背景事件,有了真切的抒情对象。从他的书法诗文集《放鹤梅花河:诗文书法集》来看,他在这两个方面都达到了他自身所追求的高度, 他书法诗文的价值早已被众多书法诗文行家所认可。一般探索性的书法诗文,大多局限于书者单方面的理解与倾诉,因而在形式或结构上是曲高和寡的。但夏猛的作品,从内容上看, 不仅是一种思想与情感的倾诉与排泄,也是沿着现实的高塔穿越时空的艺术锻造和美学追求的意义构建,一开始就在自己的心目中与赏读者交融交流,抚慰人心,因而反观他的这部作品集,发现天然具有一种隐性对话的特质结构,这个结构支撑了他书法诗文蔚为大观的作品结构体例,让其作品在获得广泛的共鸣中异常光彩地耸立于书法诗文之林。
诗文古厚,书意大风,书道澄怀诗自华。经过多年的集腋成裘与厚积薄发,夏猛诗文书法在融会贯通中书艺诗意日趋圆熟,日见功力和气度,实属难得。当然,其创作还有宏阔的提升空间,以其悟性和才情,深信他的创作之路会走得更远更稳健。夏猛诗文作品中弥漫的书卷气和他自身的气质修养和艺术历练一脉相承,其独抒性灵的书法个性及其美学研究,对于当下书坛来说,是一个值得永恒探讨和饶有趣味的价值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