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林秀华
初春 3 月,南方的春天来得特别的早,报 春的李花早已不动声色,悄然绽放,就更不用 说“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的桃花了。矮 小丘陵地带漫山遍野白茫茫红粉粉,像铺上一 张张红粉相间雪绒绒毛毡。 然而,春寒料峭,早春的油城依然凉沁沁 的,让人倒吸一口冷气,便全身骤起鸡皮疙 瘩,让人不寒而栗。亲人的永别,亲情的冷 漠,人情的冷暖。曹植的“七步诗”——“煮 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 太急。”——尤如大石般沉重地撞击着我的心 窝,隐隐作痛,令人无不慨叹“世事短如春 梦,人情薄如秋云”! 在这一次特别的晚宴上,遇见了久违的故 乡米粉,又勾起了我对故乡的思念,因而也多 了丝丝早春的暖意,多了缕缕往事的追思,更 多了重重亲人的怀念。
雪白色的米粉,没有一点儿瑕疵,如面条 般细长嫩滑,柔韧连绵,弹性十足,淳香可 口,爽滑而不油腻,柔软而不黏连,令人入口 不忘。故乡的米粉,又击起了我思绪的层层涟 漪…… 米粉,我们故乡粤西的一种特色美食,纯 大米制作,其制作过程主要经历:淘米,磨 浆,蒸粉皮,晾晒,铡切成丝,捆绑成扎等制 作工序。如果是专作早餐食用的叫“捞粉”, 其磨制米浆的粘稠度是不同的。 从我懂事开始,米粉就已经是我们农村生 活的美食佳肴。在农村,每逢婚姻喜庆,乔迁 新居等喜庆筵席上的第一道菜式便是炒米粉。
一只印花大海碗,盛着满满的鲜嫩雪白的米粉 上,再摆一些清脆的金针黄花菜,便是主人家 给客人的第一个“见面礼”!
农村摆喜酒,当属我们小孩最高兴的日 子,这时我们小孩便毫不客气地极尽所能地用 筷子将米粉夹起来狼吞虎咽。小男孩们用筷子 夹着长长的米粉,把手举得高高的,如果还不 能把米粉完全夹起时,有的个子矮小的则站起 来或者甚至踮起脚尖,这边又赶紧仰着头,嘴 巴张得大大的接住米粉,生怕掉到地上。不一 会儿,金针黄花菜炒米粉早已被我们这一桌小 男孩抢得精光了,而第二道菜还未端上来,小 孩们就不住地用舌头舔舔嘴角的左右两边,还 想横扫嘴角边上是否再有“残兵败将”或者别 的“漏网之鱼”!
除了农村饮喜酒时可以吃上美味的米粉 外,其余的日子是很难吃得上米粉的。但是, 我们小男孩还有一个机会是可以吃米粉的,那 就是——偷大米换粉皮!
大概是在我上小学二三年级的时候,学校 后背的木根生产队的公屋(用于盛放生产队未 分配的稻谷等粮食或用于生产队社员开会之 用)有吹(蒸)米粉的。每天早上七八点钟就 蒸好米粉(我们称之为“粉皮”)晾在竹筛 上,偶尔有嘴馋的大人去吃一两回早餐——把 刚吹出来的粉皮卷起来,再用菜刀切成手指般 大小的片状,然后拌以花生油等佐料,便是一 流的早餐了。
在文革时期,我们是绝无“一日三餐”这 个说法的,因为没有“早餐”这个概念,有些 人偶尔吃一两回“中午晏”,那是“特殊情 况”了。无论大人还是小孩,一日两餐都是稀 粥,但我们饿得慌了,也有个别调皮的小男孩 变着法儿找点吃的填填肚子。于是他们就瞒着 大人偷一两抓大米去学校背的吹粉铺里换一条 粉皮来吃。
记得有一次,与我一齐上学的小梁,这天 去得特别早,催我早点去上学,原来他偷家里 的大米去粉皮铺换了一条粉皮吃。看着小梁用 些少食盐撒在粉皮上,卷起来吃得津津有味, 我嘴馋得不停地吞口水。
经不住小梁怂恿和香滑粉皮的诱惑,我也 学着他的做法,偷偷地从米缸时里抓两把大米 放在裤袋里,跟着小梁直奔米粉铺……
从家里到学校大概有一里多路,结果来到 了米粉铺,小梁正要把米掏出来,可是裤袋空 空如也,原来他的裤袋穿了个小孔,大米已经 全部漏失了…… 再说小梁的爸一大早起来,正准备下田, 看见自家门前有白花花的大米,便沿着米粒一 路追寻开去,米粒一直洒落到河边,小梁爸便 淌水过河后,又一路沿着米粒追寻到学校后背 的米粉铺。这时,我正同几个小伙伴狼吞虎 咽地吃着粉皮,小梁爸看见我们几个都目瞪口 呆,只是“唉!”的长叹一声,再也没有说什 么了。
小梁看见匆匆赶到的爸爸,更是被吓得脸 色苍白,直打哆嗦……
小梁和别的同学偷大米换粉皮的事,学校 老师自然也知道了,幸好老师只是在班上“批 评”了事,也没有把小梁开除。 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偷米去换粉皮吃 了。长大之后,每次想起这件事,总觉得可能 当时家长和老师们也都“鸡啄萤火虫”——心 知肚明——孩子确实饿得不得已才这样做的!
大人们反而更觉得自己无力抚养孩子吃饱穿 暖,早已深感内疚,又怎能去怪罪饿得慌了的 小孩呢? 唉,文革时期,又有多少农村家庭不是在 温饱线上挣扎得精疲力尽?这无形的枷锁啊, 压得他们真是喘不过气来! 人,总是会有梦想的,或者说是期盼吧, 而我儿时的第一梦想,则是梦想能吃上“米 粉”。 后来,我的生产队也有了吹米粉的“业 务”,但是我们还是吃不上米粉的,因为那时 连饭都吃不上,就更谈不上有米粉吃了。 于是,我就天天盼望着家里来客人,一旦 有客人来到,父母便去生产队的公屋里买一两 斤米粉来招待客人,于是我们小孩便偶尔有了 染指米粉的机会,过一过米粉瘾。但是,我们 家从爷爷到父亲乃至我们这一代,都是男丁多 于女眷,所以上我家省亲的亲戚就少了。
盼望亲戚来能吃上米粉的“梦想”已经不 能实现,于是乎就再盼望着天天下雨,因为下 雨了,生产队里就把被雨水淋湿了的粉皮和平 时的剩下的“粉皮头”按人口分给我们吃,这 时,我们就可以吃到些许盼望已久的粉皮头 了。 尽管能吃上米粉的奢望少之又少,然而我 还是比我的兄弟多了一条可以吃上米粉的“门 路”——那就是跟奶奶一床睡觉。
大概是我读五年级的时候吧,记得那年的 寒冬腊月,由于我家兄弟多而房子少,父亲就 叫我跟奶奶同睡一张床。记得有一次,我晚上 自修放学回家,奶奶一觉醒来,见我回来了, 忙叫我坐下,非常高兴的给我端来一碗热烘烘 香喷喷的米粉汤。
原来,奶奶估计我差不多要放学回来了, 就在她的房间里,用一只又黑又腻的砂锅煲, 煲一碗米粉给我吃。
看见我狼吞虎咽的吃得津津有味,她一边 用她老松树皮似的大手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 一边就开始不住地唠叨:要我吃得饱饱的,快 高长大;叮嘱我勤奋读书,长大做个有出息的 人;要懂得孝顺感恩……我一边“啜啜”的 呷着香滑细软的米粉,一边不住地“嗯嗯”点 头。
从她慈祥幸福的目光里,我看得出,奶奶 是非常疼爱她的孙子的,平时有什么好吃的, 她舍不得自己一个人吃完,生怕孙儿会饿着, 总要留着给她的孙儿们分享,爱抚着她的儿孙 们!
在文革时期,大人们又何尝吃过一餐饱饭 呢?尽管如此,他们总是呕心呖血地给予他们 的儿孙最大的幸福和快乐!只是儿孙们未曾读 懂老人家这份用血和泪凝成的恩情而已! 这一夜,尽管外面呼啸寒风夹着丝丝细 雨,刮得房屋旁边的树木嗖嗖作响,而我吃了 奶奶那碗热烘烘的米粉汤,再躺在奶奶暖烘烘 的被窝里,全身上下都暖烘烘,热乎乎的。
这一年的冬天,奶奶总会隔三差五地煲一 碗米粉汤给我作宵夜,然后再躺在奶奶的暖烘 烘的被窝里,美滋滋地进入梦乡。这是我记忆 中的童年过得最温暖最幸福的一个冬天。
在寒冷的冬夜里,吃过香滑可口的米粉宵 夜,再躺在奶奶怀抱里,然后聆听着她的人生 故事,进入美滋滋的梦乡。我是世上最幸福的 人儿!我真想把电影《妈妈再爱我一次》的插 曲“世上只有妈妈好”续写为:“有奶的孙儿 像块宝,投进奶奶的怀抱里,幸福享不完……” 虽然奶奶离开我们已经三十六年了,但是 孙儿永远怀念着她。
奶奶啊,奶奶!孙儿永远忘不了您的米粉 汤,忘不了您冬夜里暖烘烘的怀抱,更忘不了 你唠叨的人生故事…… 历史的列车已经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初, 我已经长大参加工作,大学毕业后分配到一间 离家十几公里的农村中学工作,对故乡的米粉 总有着舍割不断的丝丝情结,不时约上三五知 己到墟上的米粉店吃一碗捞粉,寻找那份沉甸 甸的苦涩的岁月情愫。
有一次,烈日当空,炎炎似火,公社车站 旁,两个年逾花甲的农村妇女一下车就不停的 呕吐,四肢乏力,腰酸腿软,脸色苍白瘫坐在 地上。
我正从墟上办事路过这里,恰巧遇见她 们。原来,正是族中的二伯娘和族七姐,她俩 正要去探望嫁到偏远的大山里的侄女阿芳,搭 乘班车来到公社车站后,经不起十几公里崎岖 公路的颠簸,一路呕吐,一落车便动弹不得瘫坐在那里。稍有力气便掏出事先写好的小纸条 向路人打听她侄女的地址。听说还要翻过一座大山,步行十几里山路才能到达亲戚家,她俩就更加心慌意乱,六神无主了。
于是,我便招待她俩来到了我工作的学校竭竭脚,一番斟茶倒水之后,便赶到墟上仅有的一间米粉铺买了两大扎米粉和瘦肉,煲了瘦肉粉汤给她们吃了个“下午晏”。
俗话说,“虾公脚,人心事”,她俩在举目无亲的异乡,得到家乡亲人如此热情的“款待”,自然感激万分,临别时连声道谢。后来她们俩回家后把我热情款待她们的事宣扬开去,说我待人热情有礼,给家乡亲人脸上添光云云。我想,毫无疑问,是故乡米粉把我这个异客游子的乡情纽带联结得更密更亲。
随着岁月风雨的洗礼,我命运之舟驶到了故乡几百公里之外的珠江三角洲的东莞,尽管历史底蕴深厚的莞邑大地也有不少风味独特的美食,诱惑着人们的胃口,但我总改不故乡的口味,总忘不了梦牵魂绕的故乡米粉。每次回到故乡,我总要到粉铺里吃个捞粉,追寻儿时那段既苦涩又甜蜜的乡情,与其说是填补对故乡米粉的馋欲,不如说是对故乡舍割不断的丝丝眷恋之情!
不知从哪年开始,我家乡的大队早就没有了米粉的踪影,在喜庆的筵席上最先亮相的“见面礼”也换成了面条,“物以稀为贵”, 这就足以见证了米粉的“身价”更矜贵了。
米粉,乳白色的米粉,没有一点儿瑕疵, 嫩嫩的,滑滑的,如面条般细长,淳香可口, 爽滑而不油腻,柔软而不黏连……
我永远也忘不了您——故乡的米粉!忘不了您——细长如丝如缕的浓浓的乡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