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曾明了
【作者简介】
曾明了,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国家一级作家。曾在新疆兵团当知青8 年。新疆大学中文系毕业。北京鲁迅文学院与北京师范大学硕士研究生结业。曾为北京市作家协会签约作家。曾出访日本东京文学交流,作品曾翻译成日文、英文、西班牙语在国外出版发行。曾在广东省作协工作,目前在东莞市文学艺术院工作。作品曾获《小说月报》第六届百花奖、广东省第七届鲁迅文学艺术奖、“全国精短小说奖”二等奖、《中国作家》中篇小说一等奖。
新疆留给我最深的记忆莫过于刀郎歌舞。我总在想,一个以歌舞来表达自己的喜怒哀乐和情感的民族,他们的血液里流淌的是诗一般的韵律和阳光,哪怕是痛苦和悲伤也是充满玫瑰的芳香。虽然三十年过去,每每听到新疆刀郎人的歌声,脑海中总是会浮现出那一群跳“刀郎舞”的真正的刀郎人,还有我的朋友刀郎(孜力巴亚)。孜力巴亚是一个非常出色的刀郎舞者,他的故乡在新疆的麦盖提县,那一年他带领着他“刀郎舞”队,到乌鲁木齐演出,他们的刀郎歌舞,轰动了原本就是歌舞之乡的乌鲁木齐。当时我作为记者认识了刀郎舞者孜力巴亚。使我感到惊喜的是,三十年后的2008 年中央电视台的“青歌大赛”上我又目睹了来自新疆麦盖提县的“刀郎麦西来甫”,他们的歌声让所有观看的人们惊讶和振奋,人们的灵魂也随着刀郎的歌声舞之蹈之,那种激动的场面使我一下坠入了若干年前的情境……
当年我看了那场“刀郎舞”之后,就怎么都忘不了它所带给我灵魂的震撼。刀郎舞与新疆各种民族舞蹈不同的是,它那种奇特的原始壮美,能够激发起人无限的遐想和无限的活力,似乎人人都能在刀郎舞的节拍中感受到生命中的某些沉睡仰或寂灭的知觉,被逐渐唤醒被瞬间照亮。
当卡伦·刀郎热瓦甫奏出悠远、空旷的过门,鼓手一声粗狂的“嗷!”在悠远的意境中脱颖而出,奇崛而起,似乎是一种远古的呼唤,带着久远的神秘、久远的孤独、深重的苦痛……于缓慢的鼓点节奏中,渐渐凸现。歌者深沉的歌声齐发———遥远、深沉、磅礴,如同风暴从天边席卷而来,带着隆隆的轰鸣声, 将一切覆盖和淹没……
“刀郎”大意是一伙人集聚在一起狩猎围猎的意思,而“刀郎舞”却是刀郎人打猎的全过程。
“刀郎舞”也叫“刀郎麦西来甫”,整个过程表现出他们狩猎时的情景,以及获猎之后的喜悦,凯旋而归时的狂欢。起初,热瓦甫骤然奏响,接着又扩散低沉下去,音乐由远而近,犹如远古的洪荒中,那一轮亘古不变的太阳在缓缓升起,音乐由舒缓慢慢变成鼓舞人心的呼唤,似乎呼唤着人们,团聚在一起。一声高亢的歌声,在由缓而急的鼓击声中,刺破天际地响起,召唤各个部落的人赶快来参加围猎,紧接着鼓点急迫,歌声跌宕起伏,接着就是对舞,男人探身伸出有力的双臂,似如进入森林之中,双臂左右划拉探索,用手拨开树丛寻找猎物,女人则将一只手优雅地背在背后,另一只手高高举过头顶,表示高举火把,这个舞姿使人想到美国的自由女神。再下来是男人女人边走边舞边旋,音乐也由此变的急迫紧张,人们发现了野兽并与之搏斗,此起彼伏的吆喝声,使猎物被围困,舞者完全进入疯狂的搏斗中,双臂起起落落,决绝有力,而且越来越快,音乐、鼓点、歌声、整个被烘托起的氛围,将观者,舞者,统统带进这场旷古遥远的一场惊心动魄的狩猎中去……人们在狩猎中感受最原始的快乐。
后来我认识了领舞者“刀郎”,他的名字叫孜力巴亚,我们干脆叫他刀郎。他站在我面前,浑身都带着刀郎人的憨厚、淳朴和粗狂。他深邃而大的双眼,完全没有了舞蹈中的狂野神情,而是饱含着热情和真挚,甚至有几分羞涩。在见到他的那一刻,我心里惊呼——他是阿波罗太阳之神吗?他有力的双手握着我的手,他告诉我:“……到了麦盖提,过了叶尔羌河大桥,那就是我的故乡,也叫‘刀郎歌舞之乡’你一定要去看看,我看得出你喜欢刀郎舞!”
然后,刀郎神秘地对我说:“我们刀郎人是用灵魂舞蹈。”
就因为刀郎的这句话,我鼓动起一行朋友,在那一年的7月,我们去了刀郎的故乡。
刀郎孜力巴亚的家在阿塔克乡的一个宽敞的农家院子里,我们被刀郎引进这座种满葡萄和玫瑰花的院子,他的老妈妈早已在院子里架起了篝火,火焰跳耀着发出劈啪的声音。刀郎的母亲是一个美丽而善良的维吾尔妇女,她整整忙了一个上午,现在正忙着为我们烤鱼烤羊肉,香味早已溢满了农家小院,老妈妈热情地招呼我们围着篝火坐,她说她要为我们做属于刀郎人的“拉条子”。
刀郎的父亲是一个即幽默又快乐的老人,他都八十多岁了,仍然精神矍铄,他一直笑眯眯慈祥地看着我们,火光映红了他的棕黑色的脸庞;他棕黑色的脸与他银色的发髦,形成鲜明的对比,他笑起来很爽朗,唱起歌来高亢而悠扬,舞起来敏捷如同小伙子。他告诉我们,他从生下来就会跳舞。
我明白了刀郎孜力巴亚之所以能将“刀郎舞”跳得如此绝妙,是因为他们这个将音乐和舞蹈与生命紧紧相连的“刀郎人”与生俱来就与歌舞有着血脉相依的关系。
音乐是刀郎人的灵魂,舞蹈是刀郎人的血肉,只要有音乐和舞蹈,刀郎人的生命就有了意义,就永远是快乐充实的。因为刀郎人要面临生活中的窘迫,困苦、自然灾害,人的生老病死,以及人与生俱来的孤独和恐惧,可是音乐、舞蹈就成了他们生存的必须,成了他们生命的重要部分。他们通过歌声和舞蹈,将庸常芜杂、无奈、枯燥的日子变得鲜亮而充满活力,使精神不会落入黯然神伤,即使是苦痛、悲伤和黯然,他们也会将这些融化在他们的歌舞之中,变成一种与生存抗争的力量。
呵!这就是刀郎人!
就在这繁星满天,四周都飘溢着玫瑰花香和葡萄清幽的夜晚,我们在篝火旁跳起了“刀郎舞”领舞者是刀郎的父亲。他闭着双眼,打着手鼓,凝神屏气,然后发出低沉深重如洪钟般共鸣的声音……渐渐的,人们都发出这样的声音,应和着老者的呼唤,一种原始的意想,粗狂的气势,连接天地之豪气扩散开来,这种气势渐渐渗透于人生命的每一个角落,进入我们的呼吸和血液,它唤醒了人类集体无意识中的原始记忆。我们被引进生命的记忆,我们惊讶、振奋、欢快、狂野,无拘无束,那似曾相似的生命原初意识,那潜伏于生命历史中的浩大神秘……统统被这种音乐和舞蹈唤起,而逐渐活跃起来,远古的意想凸显起来。
这个时刻我们所有的人,完全忘记了自己,忘记了身处的环境,忘记了生存在这个世界上的一切悲伤和焦虑,所有的人不能自己,都随着老者舞动起来。我与老者对舞着,舞蹈最初动作缓慢,持重。随后在鼓击声的催促下快速起来,动作越来越快……我们忘情地舞蹈着,我这才惊奇地发现,原本一个一点不会舞蹈的人,竟然神趋鬼使般有滋有味地舞蹈起来,我们似乎也成了刀郎人,感受着浓厚的草原气息,我们深感反璞归真的、真正属于刀郎人的生活。
离开“刀郎的故乡”许多年了,不知我的朋友孜力巴亚,那个刀郎舞者是否还在跳舞?我相信,刀郎的故乡,刀郎家那个爬满葡萄藤和开满玫瑰花的农家院子,它在刀郎人的生命中是圆满的。而刀朗舞已经不是一种平常的舞蹈,它是一种精神,它呼唤天地间浩然之气,它与天地共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