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肖功勋
岁月长河般流过,一些记忆是缥缈的,一些记忆又是深刻的。
1991年,我成了一名煤矿工人,拥有自己的矿灯、换衣箱和工具箱。工友们来自全省各地,我们住进统一宿舍,在同一个食堂吃饭,穿相同颜色的工作服长统靴,成了亲密的兄弟。
我们工作在大地300米深处的幽幽矿井。初次下井,心里颇为紧张,最担心瓦斯爆炸。灾难面前,纤细又脆弱的生命实在不堪一击。猴车是矿井的交通工具,每隔三米一个座位,由一个简单的平铁片、两个脚蹬还有一根柱子组成,跟旅游区的吊索没什么两样,只更简陋些罢了。随着猴车缓缓进入矿井深处,灯光昏暗,空气也仿佛变得肃穆而静谧,只有巷道壁上水滴溅落的声音此起彼伏,一种莫名恐惧渐渐弥漫开来。
井下的巷道四通八达,像一座地下迷宫。四周很静,水从壁上滴下,嘀嗒作响。有些地方水深及膝。微弱的矿灯映在水上,无底洞似的,每走一步都那么不踏实。置身这黑色的地下迷宫,我忍不住咬紧牙齿打了个寒噤。
在深深井巷,被誉为矿工“眼睛”的矿灯显然很重要,但晃来晃去也只能照到面前巴掌大的地方,微光在又长又深的巷道里是那么虚弱那么单薄。我在这神秘的静谧和黑色里,就像探险者不经意间闯入一片禁地,无知而好奇。无论面向何方,除了黑,还是黑,衣服是黑的,道路是黑的,人脸是黑的,呼吸是黑的,就连空气也是黑的。
刚下井时,我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傻大胆。有一次正在工作面铲煤,一位老矿工突然让我赶快撤退,说顶板马上要塌方。我有点不相信,可没等我撤出几步远,忽听一声巨响,塌下一块足有10多吨大的矸石,盖在了我刚才站着的地方。我惊出一身冷汗。从此,我开始虚心地向老矿工学习,很快掌握了敲帮问顶、凿岩爆破等井下作业技能,逐渐使自己成了一名合格的矿工。
我的工作任务是采煤。不透风的密闭的空间里,机器在煤壁间疯狂鸣响,循环往复地刺激人的耳膜,考验着人的忍受极限。什么叫震耳欲聋、什么是几近窒息、噪音究竟有多少分贝无法感知,但敏感的神经分明到了极限。这样的工作环境,矿工的交流基本靠吼或者比划手势来进行。在所能抵达的地心的深处,在盘根错节曲折回环纵横分布的煤巷,我们低头弯腰小心翼翼地游走,像一群深海中的鱼。虽然极力躲避,仍然能时时感受到安全帽与头顶硬物不间断的撞击。
我们就在巷道中布置的工作面打眼、放炮、架棚、攉煤。我把自己融入煤矿,忘我工作。“五大自然灾害”是我们的天敌,我们必须时刻提高警惕。工作面的硝烟和着煤味十分刺鼻。开采的煤层只有0.4米厚,我们只好匍匐着在地上作业,直到现在,我的手腕手肘上刺满了永远洗不褪色的煤碴。
工作在这种环境中,我们开怀大笑,挥汗如雨,操岩斧,握风钻,推小木车,一起把煤炭从工作面输送到天眼,通过矿车提升到地面。每次出井,我们的眼睛在黝黑的脸上显得十分明亮而深邃。而当我们微笑时,牙齿无一例外地显得白灿灿的,亮得有些刺目。
那四年,在感受着地层深处挖煤的艰辛险苦的同时,也真正体味到了煤矿生活的酸甜苦辣。感谢矿山,无论是当时还是今天抑或将来,我很高兴自己曾经有过那段在300米井下与深深矿井的亲密接触的日子。矿井中的四年,时间如煤,开掘着,燃烧着,四年时间在我的心中铺垫了一层又一层黑又厚实的煤。让我感到时间与生命一样厚重和沉稳。
往事如潮,苦与乐,得与失,在心海起伏。我现在已不在矿山,但我始终觉得自己还是一个矿工,是走在城市的矿工。在钢筋与水泥之间呼吸的我,仍散发着一种来自大地深处的煤味。
作者简介:肖功勋,男,六十年代末出生,湖南省武冈市人,中共党员,大学文化。1993年开始业余文学创作,迄今已在《人民日报海外版》《中国青年报》《工人日报》《湖南日报》《雨花》《湖南作家》等报刊发表文学作品120余万字,并有作品获奖或入选各类文选,出版散文集《活着》(珠海出版社出版)。系中国煤矿作协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现供职湖南省煤炭管理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