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兴春
英国哥特小说产生和盛行在十八、十九世纪,而很可能是以下两种情形催生了这种以神秘、恐怖为鲜明特色(或者不如说成“阴暗特色”)的类型文学:一种情形是英国阴冷潮湿、多雨多雾、变幻莫测的天气。在这样的天气难以进行户外活动,而那时又没有电影电视互联网什么的,娱乐方式单一,大家在室内就只好看小说消遣。天气不好,人的心情受天气影响也容易变得阴郁起来,比如所谓冬季忧郁症就是这样犯的。所以那时的人们特别爱看或者写同样阴郁、甚至黑暗的哥特小说,其目的是缓解这种阴郁的心情。
如果认为要缓解这种阴郁的心情就应该反过来看或者写发生在明媚阳光下的“正能量”励志故事,那就错了!更加阴郁的哥特小说对心理的缓解作用更大。
因为那些小说中往往有更猛烈的狂风暴雨,看完后人们会想:哎呀!我在现实生活中遇到的天气还是好的呢!这样心情就轻松了不少。
另一种情形是英国古老阴沉、高大幽深、棱角峥嵘的房子。最有代表性的当然就是哥特式的古堡,哥特小说的得名与此有关。不过要说这种古老阴沉、高大幽深、棱角峥嵘的房子并非只是英国才有,整个欧洲都有,到后来的美国也多;而且哥特式建筑还是起源于法国而不是英国。但为什么在英国古老阴沉、高大幽深、棱角峥嵘的房子里才容易出产哥特小说呢?除了天气原因使英国人有更多时间和理由深居简出之外,英国的房子还与自然更贴近。比如在园林艺术上就形成所谓英国“自然风致园”的一大流派,房子外往往是偏僻的乡村、荒凉的旷野,较少人工雕琢而保持自然风致,这些就为哥特小说中的人物和故事提供了更加阴森而广阔的舞台。哥特小说常常描写超自然现象,而要写好超自然,首先就得很自然,在人工雕琢痕迹严重的意大利台地式园林和法国宫廷式园林中,超自然的出现反而是不太自然的。
如同人们在坏天气影响下容易得诸如冬季忧郁症等,人们在英国古老阴沉、高大幽深、棱角峥嵘的房子里,或者直接说在英国的哥特式古堡里,也容易受建筑空间和环境的影响,产生很多忧郁、压抑和封闭的感觉,严重者甚至会得幽闭恐惧症。房子大了,房间多了,像迷宫一样,人们就会想有些房间会不会关着人或锁着某种怪物呢?这就形成了哥特小说常见的一个故事主题——幽闭主题或禁闭主题。著名英国侦探小说家柯南·道尔的《福尔摩斯探案集》有很多是哥特式侦探小说,甚至还是“哥特式科幻侦探小说”,表现了典型的哥特式幽闭主题,如《皮肤变白的军人》等。
英国哥特小说的传统在后世得到了继承,其刻意渲染的阴郁黑暗的底色出现在很多小说门类中,特别是在与其相邻的侦探、科幻等小说门类中。把哥特小说、侦探小说和科幻小说较早结合起来并做得很成功的,作者认为仍然是柯南·道尔,代表作是《巴斯克维尔的猎犬》和前面提到的《皮肤变白的军人》。他很可能是最早写出成功的哥特式科幻侦探小说的作家,在无意中开创了这一文体,理应享有“哥特式侦探科幻小说之父”的美誉。
就以《巴斯克维尔的猎犬》和《皮肤变白的军人》为例,同时只从作者开头提及的天气和房子两个方面来考察,柯南·道尔对哥特元素的运用已经是娴熟自如了。
首先说天气。《巴斯克维尔的猎犬》中,华生医生的日记写道:“十月十六日——今天是个阴晦多雾、细雨蒙蒙的日子。房子被滚滚而来的浓雾重重包围起来,可是浓雾也不时上升,露出荒漠起伏的沼地来,山坡上有纤细的如同缕缕银丝似的水流,远处突出的岩石的湿漉漉的表面,被天光照得闪闪烁烁,由表及里都沉浸在阴郁的气氛之中。”
《皮肤变白的军人》中写到了南非的天气:“天气很冷,你知道那种夜晚袭来的令人发僵的寒冷,那是一种令人厌恶的、难以忍受的死冷,和爽利明快的霜冻很不一样。”
再说房子。《巴斯克维尔的猎犬》中,华生医生陪同亨利·巴斯克维尔爵士初次来到巴斯克维尔庄园,就几处写到了庄园留给他们的古老、阴郁、沉重、晦暗的印象。而住在这所房子的当天深夜,华生医生和他就听到了房子里传来妇女啜泣的声音,像是一个被按捺不住的悲痛折磨着的人所发出的强忍着的哽噎的喘息……
《皮肤变白的军人》中借从南非退伍回来的多德先生之口描写图克斯伯里旧庄园:“那是一座曲曲折折的大宅子,在一个相当大的园子里头。我看这宅子是各个时代、各种建筑的大杂烩,从伊丽莎白时期半木结构的地基开始,一直到维多利亚的廊子,什么都有。屋里都是嵌板、壁毯和褪色的古画,是一座十足的阴森神秘的古屋。有一个老管家拉尔夫,年龄仿佛和屋子一样古老,还有他老婆,更古老。”而多德先生住在这座古屋的当晚,就在落地窗外看到一张前额贴着玻璃的面色惨白如纸的脸……
最后说到科幻元素,似乎《巴斯克维尔的猎犬》和《皮肤变白的军人》都没有很明显的科幻元素,特别是《巴斯克维尔的猎犬》较之《皮肤变白的军人》,更难往科幻小说上面靠。
但是且慢,《巴斯克维尔的猎犬》里那个隐藏最深、出场亮相时最为可怕的动物主角,那只传说中的巴斯克维尔的猎犬,不正是只有靠科幻的技术才能培育驯养出来的吗?否则它怎么会有超出一般犬类的巨大体形和凶猛的攻击力?至于《皮肤变白的军人》,柯南·道尔在小说结尾提出了一个标准的医学幻想,提出了一种全新的疾病概念,我们不妨将其命名为“恐麻症”,即对恶性传染病麻风的强烈恐惧导致出现了像麻风一样皮肤变白(有怪样白色斑块)的症状,但实际上并没有染上麻风病。小说中著名皮肤病学家詹姆斯·桑德斯爵士诊断皮肤变白的军人戈弗雷·埃姆斯沃斯实际上患的是类麻风,也就是鱼鳞癣,绝无传染性;它在戈弗雷·埃姆斯沃斯误入麻风病院,带伤在麻风病人床上睡了一夜之后出现,是非常的巧合。桑德斯爵士随后说:“但能说完全是巧合么?难道没有一些未知的因素在起作用么?或许这位青年在接触病人以后的恐惧心理产生了一种生理作用,模拟了它所恐惧的东西?”联系到后世出现的“恐艾症”或“阴性艾滋病”,即没有染上艾滋病(艾滋病检测呈阴性)但出现类似艾滋病一样的症状,你不得不佩服柯南·道尔超前的天才的科学幻想能力。这也使得《皮肤变白的军人》获得了无可争议的科幻小说资格,从而成为一篇经典的哥特式科幻侦探小说。
这也使我们受到启发:真正的恐惧、最大的恐怖其实不是实际存在什么令人恐惧和恐怖的东西,而是人们对这种东西有可能存在的猜测和想像,也就是一种心理预期的恐惧和恐怖,这比亲眼看到这些东西更能吓唬人和折磨人。我们要更好地继承英国哥特小说的哥特传统,在侦探、科幻等小说门类中更多地运用哥特元素。不在于设计出更稀罕的怪兽和构思出更独特的人物形象,而在于用文字材料更巧妙地搭建哥特式迷宫,唤起读者更深层次的恐惧和恐怖心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