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粤曲音乐家陈志忠
文/何 车 谢宝岭 刘 婷
2017年8月25日,广州黄沙大道竹溪酒家,我们与著名粤曲音乐家陈志中老师相约,在此聊聊他的人生过往与艺术生涯……
谢宝玲:今天很开心忠哥你接受我们的采访。我们在2014年开始请了一些在粤剧和曲艺方面的老艺术家、老专家进行口述历史的访谈,经过整理编辑结集成书出版,在今年的南国书香节上举行签售仪式,受到热烈的欢迎。有感于粤剧领域的热烈反应,我们觉得广东音乐和曲艺方面也是我们岭南优秀的传统文化,其中有很多值得我们分享的经历和故事,今天我们就请忠哥介绍你从艺的经历以及曲艺界的一些趣闻轶事。
陈志忠:好的。
谢宝玲: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学艺的?
陈志忠:我应该是很小的时候就跟我父亲学小提琴了。我父亲在新中国成立前是广州市曲艺界粤剧界的乐师,他是小提琴“头架”,是音乐大师尹自重的正式徒弟,和冯华是师兄弟,他是冯华的师兄。
谢宝玲:那你真的是音乐世家了。
陈志忠:我自小就比较喜欢玩音乐,受我父亲拉小提琴的影响和熏陶,我自己也学,他就从旁指点。我爸爸那时候和何浪平、陈奇潮、骆臻、沈伟都是同事。
谢宝玲:这是名家荟萃了!
陈志忠:因为自小受到艺术熏陶,我到了二十岁的时候,就正式拜沈伟为师傅。我父亲和沈伟是世家,沈伟就很认真地教我。他正式的徒弟,不包括各种学生的,有三个:陈士峰、冯志明和我。陈士峰比我早入门十来天,所以是大师兄,他原来是在越秀曲艺团,现在是在陈树荣的珠江曲艺团做“头架”。沈老师到粤剧团以后才收了冯志明,他正式的徒弟就是我们三个,沈老师是手把手教我们。我进曲艺团不久,就开始玩独奏,玩《云雀》《春到田间》,这些都是在沈老师家中一个音一个音学习的。
谢宝玲:那就是父亲陶冶了你,他算不算你第一个师父?
陈志忠:我父亲应该是我的第一个师父,接着后来就拜沈伟老师,专门学习高胡演奏技巧。
谢宝玲:你在音乐独奏这个领域跟了沈老师,由他亲自指点你,真的很幸运。你是在什么时候加入专业文艺团体呢?
陈志忠:那应该是1962年左右。当时我想进广东音乐曲艺团,但沈老师说:“你如果进省曲艺团,就可能没有这么多实践机会了。按你的艺术水平,还轮不到你出来独奏表演。你还是先进区的曲艺团,在那里实践的机会比较多。”于是他就介绍我进了海珠区音乐曲艺团,当时的团长是李飞和赖天涯,李飞是音乐名家,赖天涯是著名平喉唱家。进了海珠音乐曲艺团,我的确是实践机会比较多了。那时候沈老师更加抓紧对我进行艺术技巧的指导,我进曲艺团不到一年,就已经开始担任独奏员了,经常在广州市演出和下乡演出。在广州市演出就在音乐曲艺厅,下乡就是到四乡去演出。每场演出都有我的独奏节目,那时候我表演的独奏节目,其中一个是沈老师的得意之作《云雀》,另一个是《春到田间》。在曲艺团不到半年,我就开始担任乐队“头架”了。李飞和赖天涯着重培养我,而我自己也比较努力,在技巧和经验方面的提高也很快。我们当时学习是很专心和刻苦的,天冷的时候到台山演出,我早上起床特意拿着高胡到外面练习,手指差不多都冻僵了,但还是坚持练功。
谢宝玲:那时候大家对艺术都很执着,很单纯,没有什么杂念。
陈志忠:比如要演奏《春到田间》,我会专门在冷天去练,练习手指的灵活性,保证没有按错音。
谢宝玲:你在李飞和赖天涯两位名家的团里能够站得住脚,并且在这么短的时间做到“头架”,证明了你的艺术水平已经达到一定的高度,只有经过艰辛的努力和加倍的勤奋才能做到。
陈志忠:当时曲艺团有三个“头架”,一个是赵衍,他是老叔父了;一个是我;还有一个是何昌华,他后来去了顺德粤剧团,他原来是李少芳的私伙“头架”。我们在广州演出的时候,李少芳就会走场过来,加唱一支曲,那行内叫作“加顶”,每张票就要加多几分钱。那时凡是李少芳来唱,就是何昌华担任“头架”给她伴奏了。
谢宝玲:何昌华的年纪比你大多少岁?
陈志忠:他年纪应该比我大十岁八岁,我那时候应该算是“靓仔”。因为我自小有父亲教的基础,再加上沈老师的悉心教导,所以进曲艺团很快就上手了。刚进专业团体没有经验,那肯定是在乐队后面玩其他乐器,比如玩中胡,一年后我就正式负责半场玩“头架”了。我在海珠音乐曲艺团可以说是“一锤锣鼓做到尾”,我从来没有离开跳到其他团体,当时李飞和赖天涯也是“一锤锣鼓”,从“靓仔”做到团长,从团长做到退休。
谢宝玲:那真的是专心致志、一心一意了。这说明你们的合作关系很好。后来你们曲艺团解散了?
陈志忠:我1962年参加海珠音乐曲艺团,到了1967年的时候,由于“文化大革命”,所有区属的文艺团体都解散了,人员都被安排到工厂上班。那时候我们也被安排到工厂,赖天涯被安排到自行车厂,李飞好像去了窗钩厂,我就被安排到海珠区机械厂,后来就到户口所在地的荔湾区第二机械厂。一共做了十几年,我已经做到五级维修班长了。到了1979年,为了恢复区属专业艺术团体海珠区文化科,因而恢复了海珠音乐曲艺团。我们原来的这帮老人,按照当时的政策,就调回了海珠区音乐曲艺团。我在团里除了担任“头架”以外,还负责了业务工作。当时我还没有担任团长职务,只是帮李飞负责曲艺团的业务。我还记得恢复曲艺团后,头台是在中山小榄演出,共演了九场。那时候专业曲艺团演出是需要排期的,由市文化局梁自强安排我们去佛山地区,到了佛山就找负责人赖妙,然后再具体安排到各个演出点,但我们还没出发,那九场票就已经卖光了。
到了1981年,那时候社会趋向听流行歌曲,我们就从团里抽了大部分人来组成凤凰音乐团(凤凰轻歌队),由广州市文化局社会文化办公室排期演出。1982年李飞退休,就由我接任做了团长,我带领大家转为“轻歌队”,一方面是为了经济收入,另一方面也是适应市场的需要。到了1989年左右,“歌仔队”也不太兴旺了,我们又转回曲艺团。当时区属的曲艺团包括我们的海珠曲艺团,还有珠江曲艺团等,几个曲艺团都在茶座中演出。总之我们是跟着社会的需求不停地自我调整,粤剧、曲艺也要适应,对“轻歌”也要适应,这样才能生存。到了1999年左右,我已经快退休了,因为正规的演出场地比较少,不正规的场地我们又不想去,差不多停止了活动。2002年我就退休了,当时保存了海珠音乐曲艺团的牌子,但基本没有活动了。后来,我找了个活动场地组织了一个私伙局,成立了快乐乐苑,当时主要也是我们曲艺团那帮人,再加上一些其他业余曲艺爱好者一起玩。快乐乐苑到现在已经成立了二十周年,百分之八十以上的人员还是原来曲艺团的那帮人。
谢宝玲:在音乐茶座那段时间,你是觉得在经营方面难做,所以才停止演出吗?
陈志忠:一方面是经营的问题,另一方面,是我对音乐茶座的风气也不太能够接受,所以就干脆把它结束了。
谢宝玲:那么你现在对音乐曲艺茶座的现状有什么看法呢?
陈志忠:对音乐曲艺茶座,我比较少接触,很难提出什么看法,现在我主要是对私伙局有兴趣。
谢宝玲:你自己提供活动场所办私伙局,每周活动两次,就等于是大家老朋友固定的艺术聚会吧。
陈志忠:我们大家在一起都玩了二十年了,大多是我们曲艺团的乐队和演员,就是用艺术把我们联系在一起。
谢宝玲:你一直保持着对曲艺艺术的兴趣,在私伙局领域的影响是比较大的。我知道香港、澳门的朋友也有回来进行艺术交流,那么港澳方面的粤曲和广州的粤曲在风格和样式上有什么不同?
陈志忠:香港也有很多私伙局。我们团原来的掌板师傅陈作贤,他去了香港,在香港做艺术教师,也搞私伙局。他有时候也带些香港的业余粤曲发烧友到我们那里玩,我们私伙局本来是不对外开放的,但老朋友到来,我当然要招呼他们啦。我觉得香港的私伙局和广州的私伙局相比,各自有各自的特点。香港的私伙局规模一般较小,连上“掌板”,五个人组成的乐队就可以开局了,击乐是一打三,一般是三架头,一个高胡,一个阮,一个扬琴。他们一般是唱完就走,在艺术上互相交流就比较少。我们只能坐在旁边听,是不能拿乐器参加伴奏,如果你一拿起乐器就是跨过界了,在香港这已成为不成文的行规了。相比之下,广州的私伙局相对规范,起码乐队方面配搭齐全,一般加上锣鼓手起码有八个人,乐器讲究高低音搭配。广州的私伙局最好的地方是,大家可以互相学习,比如一时三十分开场,参与私伙局所有人都到齐,别人唱曲大家都在欣赏,大家可以互相促进,互相提高。
谢宝玲:对演唱者来说,最重要的是有观众。如果没有观众,自己唱自己的是很没意思的。如果有观众在,无论是褒是贬,都起码有人在听我唱,有一种被认同和共同分享的感觉。
陈志忠:我除了在自己的私伙局里面玩,每周也会去霞姐、康哥那里玩。我在那里玩“头架”,都快有二十年了,我应该也算是宜和乐苑的一分子了。我觉得现在广州的私伙局最有名的就是宜和乐苑了。
谢宝玲:在那里是很热闹,有些澳门的朋友,还有黎市长、邱姨、彭哥也有去玩。张德明好像也有到宜和乐苑。
陈志忠:是的,我昨天才跟他一起玩。广州的私伙局,无论你的地方大小、水平高低,人们都比较重视。有些私伙局一周开两局、三局,大多数人都会到齐一起玩。
谢宝玲:他们中的一些业余唱家的演唱有时候比专业演员唱得更好。
陈志忠:是的,很多业余唱家唱得都很好,水平很高的。
谢宝玲:广州这边的私伙局比较规范,香港就倾向于商业化运作,因此要求不能这么高。广州的业余唱家现在不愁生活,所以玩得比较专业,水平也较高了。
陈志忠:香港的粤曲发烧友也很喜欢回来开局唱,相对近一点就会去深圳的局唱,那些都是商业运作的。
谢宝玲:很难得你几十年对艺术不懈追求和坚持,对自己的爱好十分执着。
陈志忠:对艺术我是很执着的,我在局里面,基本是按照演出的水平来要求他们的,起码要认真,态度要端正。在我私伙局的大厅,里面是开唱局,中间用一扇玻璃门间隔,有时候他们在外面聊天,声音太大影响到里面唱局,我就拿小提琴的弓来敲玻璃门,提醒他们要安静,不要妨碍别人。
谢宝玲:这就很难得了。现在很多私伙局,人们“倾计”都很随便的,你这样的要求就显得很专业了。
陈志忠:我从专业转过来,还做过团长,要求自然就会更严格。
谢宝玲:那么如果临时有演出,就可以立即找你们的团队去参演了吗?
陈志忠:是的,很多团队演出都会找我们的乐队去伴奏,像吴伟峰第一次在文化公园演出,就是找我们乐队去参加伴奏的。吴伟峰主办他的作品演出,他喜欢玩他的“边槽”,在排练的时候我觉得音色不合适、不和谐,我就叫他不要再玩“边槽”了,在旁边听就好了。如果是其他人可能就不会去说他,但我对艺术的要求比较执着,所以就当面提醒他了。
谢宝玲:你玩了这么久的音乐,以你现在的艺术水平,有没有人提出要跟你学?
陈志忠:也有。我住的那一栋大楼,有很多音乐爱好者。有些人对我说:“我儿子想跟你学音乐。”但我婉拒了。我以前搞专业的时候也指导过学生,但现在退休以后反而没时间了,因要帮儿子处理他公司的业务,而且自己也是半桶水而已,就婉言谢绝了。我会对对方说周三、周六都开局,可以过来玩一下,但正式的拜师收徒是没有的。
谢宝玲:你儿子有没有跟你学琴?
陈志忠:我儿子大学毕业以后就开始经商做生意,我有教过我孙女。她拉琴的姿势、音色和音准是不错的,但慢慢她感到和日常接触的氛围不合拍,就逐渐趋向流行歌曲,和我们粤曲是格格不入的,我就跟她说不要学了。她的兴趣是流行歌曲,没有这个传统意识接受广东音乐。她现在广州大学念书,今年是大四,孙仔在中山大学,正在读大二,是读光电技术专业的。
谢宝玲:哦,那么说在艺术方面是没有人接你的班了。
陈志忠:我太太也是沈伟老师的学生,她自小对粤曲就有兴趣,跟沈老师学唱子喉。沈老师教了她很久,一开始是学唱传统粤曲《思凡》。那时候沈老师在家里教学,有陈士峰、我,还有她。沈老师教她唱,而我是学乐器的。后来她也进了曲艺团,“文化大革命”后她就改行去做生意了,但她始终对曲艺情有独钟。我组织私伙局时,她就马上加入进来。因为没有坚持专业的指导,她就由唱子喉改成了平喉,到现在也有十几二十年了。
谢宝玲:“妇唱夫随”啊!
陈志忠:她现在在霞姐那里唱,也是宜和乐苑的会员。
谢宝玲:你们开局,霞姐去你们那里唱,霞姐开局,你们也去她那里唱?
陈志忠:是的,大家是快三十年的老朋友了。霞姐很早就开始搞私伙局了,最初是在长寿路自己家里面进行的。那时候曲艺团的李友忠和我都去她那里玩,她后来在荔湾北买了房子,然后又搬了过去。而梁启康也是很热心,出资在龙津路买了间房子给大家开展活动,叫作宜和乐苑。康哥原是粤剧老倌,以前唱戏是为了生活,现在是为了开心。他们对外活动比我们多,康哥和霞姐每年都搞演出活动,而我们只是五年才搞一次大的活动,因为我的性格比较内向。
谢宝玲:在乐社演唱的业余发烧友有多少?
陈志忠:正常的情况下,可分两批,每一场都有四个平喉、四个子喉,每人唱两支曲,比如我太太就两局都参加,其他的人都是只来一天。每场八支曲,四个小时就这样很快过去了。坚持了这么多年,百分之八十都是原班人马,在我们私伙局没有那些是是非非,你们也是跟我们学习过的。
谢宝玲:我们那时候很正规的,穿上演出服来唱。
陈志忠:我这是受到李飞和赖天涯的影响,海珠音乐曲艺团一向很重视艺术的严肃性,很规范。无论是演出,或是平时生活的团队作风都是如此。李飞的女儿李小冬也传承了这种一丝不苟的精神。
谢宝玲:李小冬现在好像也还在唱粤曲。
陈志忠:有的,去年她还在香港演出。她哥的正式老师是陈涛。她哥在香港也搞了一个私伙局,差不多有二十年了。去年他叫我去香港参加演出,我就说自己懒得办手续了,而且我对香港粤曲的风格不是很熟悉,我和太太去观摩学习就好了。当时李小冬唱了一支《送别》。香港现在还是在用传统的工尺谱,现在广州都是用简谱记谱,简谱肯定比工尺谱先进很多。
谢宝玲:香港是以看工尺谱为荣的。
陈志忠:现在各大专业团体的乐队都是用简谱了,工尺谱很难确定时值,很难规范的,只是凭经验而已。在视谱和视唱方面还是广州这边稍微先进一点。
谢宝玲:忠哥你现在一直在玩私伙局,你退休后好像也有做过其他行业?
陈志忠:我曾经协助我儿子在自己的服装公司工作,实际上是我太太、儿子和儿媳在经营,有二十多年了。
谢宝玲:我们今天就谈到这里吧,非常感谢忠哥。
陈志忠:谢谢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