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阮华君
这世界上没有神仙。李神仙其实是一个普通的村妇,但大伙都叫她神仙。
她是我的本家大嫂,姓李,年龄比我母亲略小不多,至今也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她住的那小村距离我家那小村大约有十里路,在我十七八岁时就知道她这个人,但一直没有见过。她会下神治病,也就是一般所谓的巫婆,我们乡下土话叫“道妈子”。她的名气在我们那一带绝对是如雷贯耳。不仅如此,她还经常出远门给人治病驱邪。因为我家东边津浦铁路线一带的山里驻有部队,部队干部来自五湖四海,他们退伍以后回到原籍,遇到“外课邪祟”没法儿了,有人也会千里迢迢来到这穷乡僻壤请她,因此,南到长江南,北到黄河北,用现在时髦的话说,都有她的忠实粉丝。
所以,我们本乡里,谁家有事想请她出马,轻易请不到她,因为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她几乎天天在外出诊,忙得不得闲儿。
有一年秋天,大概是90年代中,我参加工作不久。我回家看望父母,下午赶回,步行去小镇上赶火车。在宽阔的土路上,不知什么时候,在我身后出现一个老太太,头发乌黑,面皮白净,浑身上下穿得干干净净;背着70年代流行的那种人造革的,底长方,上口抹圆的黑色扁平旅行包。那身板,那气质,在乡间土路上,你一眼看去就让你过目不忘——根本不像是农村妇女,而是一位知识分子、大学教授。
因为当时正是农忙时节,路上除了我们两人,再无一个行人,而且路很长,一步一步走得很无聊。我就和她搭讪,几句话一聊,彼此明白:原来是一家子。她就是我那位神仙大嫂,准备去赶火车出诊的。在镇上她带我在她朋友家里吃过晚饭,我们各自登上向南向北的火车,分手。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她,她的形象一下刻在我头脑中。
2008年夏天,我父亲患了肠梗阻,并发腹壁疝气,因为父亲年龄太大,不宜手术,医生采取保守治疗。这本来不是多严重的病,但由于父亲已经80多岁,耳朵几乎什么也听不见,眼睛也看不清什么,他总是怀疑自己得了不治之症,思想负担过重,慢慢地就开始神志不清,一会儿糊涂,一会儿明白。本来很结实的一个老头儿,眨眼就病入膏肓了。明白时,他就说:“别给我治了,我都八十多岁了,治好了,再多活几年,又有什么意思。”并坚决拒绝吃药。糊涂时,就哭着数落:“儿孙满堂有什么鸟用?哪个问我事?”并叫着我弟弟的名字,“你把我弄上医院看看啊!你还能就这样看着我搁家里等死吗?”
我们都一筹莫展,在无可奈何中,哥哥姐姐想到了本家那位神仙大嫂,决定请她来看看。
当时六七月份,天气很炎热。联系上她在家,我弟弟开着手扶拖拉机去接她,一路坑坑洼洼山路颠簸,又赶上一阵暴雨,她来到时天已黑透。与我第一次见到她时相比,苍老了许多,精神依旧很好,一点不像七十多岁的人。
在农村里,虽然听到不少下神驱鬼的传奇,但我从没有亲临那样的场面,不想今天撞上了,而且自己也参与其中。
我二姐住在神仙大嫂附近的村子里,场面见得多了,她告诫我不要乱说;第一次看会很吓人,也不要害怕。我们一家人都围着桌子坐好,父亲躺在里屋的床上。神仙大嫂在小饭桌上放一个碗,碗里装半碗米,插上香,就代表香炉了。她要做法了。
她点燃一炷香,望空向敞开的门外拜了拜,口中说道:“仙家在上,弟子有请,烦望仙家,下界一行。”拜完,把香插在碗里。稍等片刻,又拿出一根香,直立起来,插在小桌的缝隙里。因为刚刚下过雨,有点潮,香也弯弯地立着。她又拿出一根也是弯弯的香,横担在立起的香柱头上,都是那种普通铅笔芯粗细的香,因为下雨回潮,一碰就断,根本担不住。她一边小心翼翼地忙着,一边嘴里祷告,终于成功,一根香斜斜地顶在了那根立起的香柱头上,感觉只要人使劲眨一下眼都可能把它震掉下来。神仙大嫂旁若无人又说:“仙家若驾临,转转香头显神明;仙家无力难回天,弟子不再烦上仙。”
说完这句话,那根摇摇欲坠的横香果然旋转了大约90°,并且还稳稳地顶立在香柱头上。这表示仙家驾到,并且愿施援手。
我当时看得目瞪口呆,虽然以前听过不少传奇,年轻时是一点不信,后来是将信将疑,但总没有亲眼见过,现在看着眼前发生的事,怎么可能?!那根横香担上去就已经很难很难,再自己旋转一下,并且还不掉下来,这简直就是个奇迹。不是亲眼所见,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这是真的。
我正自诧异,只见神仙大嫂一个哈欠连着一个哈欠,并且双手也开始挥动,有点像伸懒腰的样子;头也开始抽风似的一下一下抖,嗓子里发出哦、啊的声音,仿佛是吃了什么东西,想呕吐又吐不出来的样子,带动整个肩膀上半身一起抽动。动作越来越大,声音越来越响,表情十分痛苦,第一次见,还真是有点吓人,感觉她似乎上不来气,马上就要完蛋了。
这样过了两三分钟,她平静下来开始说话了:“家有千口,主在一人,你家哪个讲话算?要对仙家讲分明。”我哥是家里兄弟中老大,他代表我们,给仙家磕了头。神仙大嫂又说:“信神才有神,不信神不灵;信我我治病,不信我回宫;人生皆有命,死生在天庭,治好不谢我,不好别生恨。”我哥赶忙表示全凭仙家施恩,一切尊听仙家旨意,不敢埋怨。
中间又说了好多话,最后留下一个方子,并让我们拿笔记好:黄豆三两炒煳,红枣七颗,带须葱头七个,生姜二两,凉水斤半左右,一起煮开,熬至一小碗时,趁热喝下。每日早晚两次,连喝七天。等我们记下了,问清了,仙家告辞。大嫂又像开头一样,打哈欠,抽搐,然后还原为常人。
她来到父亲床前,让我和弟弟一人抓住父亲一只手,并按住手腕关节处动脉,嘱告我们千万不可撒手。她点燃一张草纸,把切菜刀在火苗上燎过,一边把燃烧后的灰烬丢到我哥双手端着的竹筛里,一边用切菜刀在父亲的帐里挥了几下,然后把刀放到父亲床下,并对我哥说“送出去,送出去!”我哥端着那个盛着灰烬的竹筛,小心翼翼地捧着走出去了。怎么送,送到哪,我不知道,后来也没问。
很快,我哥回来了,神仙大嫂才让我们松手,法事仪式完成。
当天晚上,因为下雨,李神仙无法赶回家,就住在我家。我和她谈了不少话,既有家族人丁兴亡琐事,也讲了一些她的道术,出外行医的琐事奇事。她说她去过安医大,一位教授和她辩论过,谁也说服不了谁。因为记着二姐的嘱咐,父亲还躺在床上,我也不敢乱讲。我夸她身体好,精神好,她说都是仙家保着的。
第二天早晨天一亮,她就要走,饭也顾不得吃。家里有人等着,本来说好昨晚就去的,因为下雨,没法了。母亲给她钱,她不要。母亲过意不去,硬给,她收了33块钱。听二姐说,无论到哪里看病,都收这个数:33或者66或者99。“不能收多,仙家会降罪。”神仙大嫂也说,想送她什么东西,她坚决不要。
临上拖拉机,她又说,回到家会在堂前上香,让仙家保佑我父亲。坐上拖拉机一路颠簸,嘣嘣嘣地去了。
她走后,我心里还一直念叨这件事:她的道术是真的吗?有用吗?是一般人所想的那样装神弄鬼骗钱吗?我觉得不管她的仙家是真是假,有用没用,至少她不是骗钱的。因为一趟出诊,十几里山路,一路颠簸要死,七十来岁的年纪,一晚上时间,还赶上暴雨,就是为了33块钱?即使收66或者99,也不够正规大医院一个专家门诊的挂号费。如果换成我,坐上小拖拉机,冒着暴雨,颠簸十几里山路去某地取33块钱,到那就回,我都没有兴趣,许多人恐怕也不会有多大兴趣。
李神仙绝不是靠这个招摇撞骗敛财,这一点可以确信。
两天后,她打电话给我二姐,说回家上了香,堂主(仙家)谕示不好,让我们准备后事。多则半年,少则一二月。当时,看着父亲的气色,我们还有点将信将疑,一面按照方子熬药给父亲喝,一面也接受医生的保守治疗。到了十月十二日,父亲还是无可挽回地走了,跟李神仙预言的几乎非常吻合。
现在李神仙依然健在,依然天天出诊看病,依然衣着干净朴素,气质不俗。她家里也是儿孙满堂,在农村里也只是比一般人家略好一点的中等人家,并不见得多有钱。
据说,她年轻时也跟普通农村妇女一样,并不会下神看病。三十多岁时不知道得了一种什么病,每天傍晚一到,双眼就感觉像被烟灸的一样,火辣辣地疼,直流眼泪。去过许多医院,也找过好多土郎中土方子,既说不出病名病因,也整治不好。万般无奈,求教乡间道妈子,有高人指点:回家安上香堂,每月初一十五烧香贡拜。她的眼病果真就好了。
她的丈夫,我家门大哥当然不信这一套,常常发生争吵,把她的香堂毁掉。来回多次,也没办法,只好随她去。立上堂子几年后,她就到处给人下神治病了,且名声日隆,直到今天远近闻名,连我们乡村里著名的赤脚医生遇到一些疑难杂症,既说不出名堂,也无从下手,且经年累月不好也不坏,把病家折磨得不死不活时,也建议病家去找李神仙看看。
记得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和我家相邻的南面一个小村里也有一位和李神仙一样的妇人,夫家姓邓,人都喊她邓老奶奶,道行了得,还会扎针。一直活到九十多岁,还能给人治病。我从没有见过她。据传说,她的仙家是一条蛇精,她死后,那仙家就附到了李神仙身上。李神仙现在也有了好几个徒弟。不过,道行似乎都不如她。
科学主义者对此总是嗤之以鼻,他们喜欢用科学解释世界上的一切。当遇到科学解释不了的事情时,他们往往采用两种办法,一是存疑,留待以后,科学发达了再解开谜底;二是不相信,不承认,斥其为巫,为封建迷信,为无稽之谈,甚至是招摇撞骗。
然而,我总觉得世界是无限丰富的,宇宙无限浩瀚,人之于宇宙,无异于一只苍蝇之于地球,我们的科学技术无论多么发达,无论进化到哪一天,我们所了解的宇宙秘密,仅仅只是上帝愿意让我们看到的那一部分中的九牛一毛;我们永远也不可能对宇宙全知全解,不仅仅因为我们渺小无能,也因为一旦走到了那一天,我们活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意思?一定会无聊死的。
行笔至此,忽然想起在《南方周末》上看到的,著名学者高尔泰讲过的一个真实故事。“上世纪七十年代,老诗人唐祈(《九叶集》的作者之一)给我说过一个故事。当年他在八路军中,有一次和日军交火,伤亡惨重。班长牺牲,队伍流散到荒山野岭中的一个小村。正逢秋收大忙,帮着农民打场。一个村姑突然昏倒,须臾站起。四周一拱手,用班长的男音,说我叫某某(班长的名字),某省某县某乡某村人,某年某月某日在抗战前线阵亡,拜托哪位,给我家里报个信,就说为国牺牲光荣,不要悲伤。还没过门的媳妇,解除聘约,别耽误了人家。然后一字一顿,说出未婚妻和一连串家里亲人的名字。说完倒下去,再站起来时,恢复了少女的乡音,说,‘哪个昏倒了?我?没有的事’。革命战士,个个愕然,谁都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和眼睛。事后连长派人穿越三个省,确实找到了村姑所说的那个村庄,还有已故班长的一应亲人。”(见《南方周末》1412期)
这个故事讲述的事情在我们乡村里也有类似现象,并且有不少人亲眼看见,一点都不奇怪。当然,科学主义者看来,纯粹是无稽之谈。
不管科学主义者怎么反对,怎么批驳,李神仙这样的人却是一种真实的存在,全中国各地乡村里都有,并且从古到今生生不息。在科学如此发达的今天,教育又如此普及,一些人不远千里开车上门接她出诊,足见她的影响力多么强大。
我在这里写下李神仙的故事,并不是要宣扬封建迷信,也不是在为她树碑立传,我只是觉得宇宙如此浩渺,世界无限纷繁,作为宇宙世界之一粒微尘——人类,我们在自然面前永远不要自高自大,目空一切叫嚷“人定胜天”。
我们永远都要对宇宙,对世界保持一颗虔诚敬畏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