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蔡雨轩
张继简介
张继,生卒年不详,字懿孙,襄州人(今湖北襄阳),天宝十二年(753)中进士,大历(766—779)年间曾经担任洪州(今江西南昌市)盐铁判官的职务。与张继同时代的唐诗选家高仲武在其所著的《中兴间气集》中赞美张继道:“其于为文,不自雕饰。及尔登第,秀发当时。诗体清迥,有道者风。”张继一生所著的诗作流传下来的较少,但是一首脍炙人口、声名远扬的《枫桥夜泊》便已经让他千载留名。
枫桥月夜,羁旅之思
这首诗的诗题“枫桥夜泊”点出了诗歌在属于它的“当下”的地点和发生故事的情境:枫桥和羁旅途中夜宿船上。“枫桥”在现在苏州的西郊,根据宋人孙觌在《平江府枫桥普明禅院兴造记》之中的记载,枫桥“枕漕河,俯官道,南北舟车所从出”,是水陆交通的枢纽。枫桥也因为此诗而闻名于世,正如明代高启在《泊枫桥》之中的描述:“画桥三百映江城,诗里枫桥独有名。”
诗歌紧缩的语言使得转瞬即逝的瞬间变成永恒,激发诗人灵感的“当下”借助诗意的语言变得具象化。那么在夜泊枫桥的那个夜晚,诗人带着怎样的经历夜宿在枫桥边漂泊的小船上,又将要在天亮时分前往何处呢?
傅璇琮先生《唐代诗人丛考》认为,张继在登进士第后,“于至德元年、二年间(即公元756、757年)曾至会稽”。这个时候安史之乱爆发,许多北方的士民纷纷逃往政治局势较为安定的江南避祸,《枫桥夜泊》便作于诗人流寓江南、途经苏州时。诗人此时笼罩在个人前途未卜、羁旅天涯、国家命运飘摇的愁云之下。
皱缩景物,持续愁思
在山河破碎、人生失意的人生羁旅途中,张继的人生突然失去了稳定的坐标系。苦读、入仕、为国效力、功成名就这一人生坐标系在时势的动荡下坍塌,漂泊在枫桥边的诗人眼前的景物也化为一个“愁”字。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简短的两句诗出现了六个密集的意象:落月、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不眠人。这六个意象构建了一种意蕴浓郁的情境。胡应麟在《诗薮》之中说:“诗流借景立言,惟在声律之调,兴象之合,区区事实,彼岂暇计?”“兴象之合”即诗的主体的感兴和客观物象的和谐,张继的《枫桥夜泊》之中短短的四句诗也体现出“兴象之合”的圆融之感。
月亮往往是失意的游子的精神慰藉,乌鸦凄厉嘶哑的叫声让人厌烦和悲凉,“悲哉,秋之为气也”,宋玉的《九辩》使得“秋”成为一种情绪,秋霜和江枫沉积着悲愁、孤寂的情感。秋风萧瑟间,头顶的苦月渐渐落下,清冷的月光照在漫天的白霜上,世界显得更加凄凉;枫叶在深秋已经红了。渔船上还闪动着火光,远远望去,每一个跳动的光点旁都是一个漂泊的不眠人。热闹的枫桥、远处的寒山寺、满是霜叶的山峰,这些连贯的景观在满腹愁思的诗人眼中被意象之间的留白拉长,诗人身边充满细节的风景在他的笔下皱缩成一个个在诗中单独出现但又圆融一体的意象,共同构筑出诗人眼中弥漫着愁情的世界。他看天只看到了逐渐西沉的苦月,看山只见到了清冷的白霜,一艘艘渔船上一个个羁旅天涯的过客在远处看也只不过是跳动着的一小朵渔火。丰富的景观皱缩成意象的结合体,最终汇聚为一个“愁”字。“江枫渔火对愁眠”,愁云惨淡,一切的风景在诗人眼中只是自己愁思的一个个注脚。
不朽的失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在诗人笼罩在一片愁云之中的时候,远离城市喧嚣的寒山寺,远远地传来了有规律的、岑寂的几声钟声。前半段密集的意象和此句的疏朗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对于此刻的诗人来说,夜凉如水,灯火摇曳,可自己却被睡眠排挤,在他乡孤独地面对深夜的寂静,在失眠之中默默地体验着人生的失落。这种时刻是私人的、是默默的,在恍如是永恒的孤寂之中为自己的失落而痛苦。然而此刻远处寒山寺传来了声声渺远的钟声,这声音来自出世的佛寺,孙绍振先生认为这声声出世的钟声对于张继来说是对于落第者的抚慰,这后半句和前文相联系,共同营造了一种从入世的感伤到出世的安抚的微妙境界,隐含着某种从痛苦之中超脱的韵味。
在这次失眠中,张继用短短的四句诗使得一个失落的他乡客子的愁思具有更加丰富的层次,它从密集到疏朗的整体性意象群创造了一个充满了包容性和开放性的意境,最大程度地包容着各种私人化的、可能转瞬即逝但是又不断缠绕的愁思,而这意境又如此的清澈,就像是如水的月光之中摇曳着的渔火,惆怅但不暗淡压抑,充满了不衰的魅力。
在这种魅力的感召之下,“寒山寺”“半夜钟声”“乌啼”“月落”等意象潜藏在后世诗人无意识的概念结构之中。比如孙觌《再宿枫桥》之中的“乌啼月落寒山寺,欹枕犹闻夜半钟”;高启《枫桥诗》中的“几度经过忆张继,乌啼月落又钟声”;又或是清代孙枝蔚《枫桥》中的“依旧钟声夜半过,谁如张继善吟哦”。于是《枫桥夜泊》在后世的诗歌之中不断地复现,不断被回应并被赋予新的内涵,成为文学史上一个具有共时性的点,这个秋夜成就了一次不朽的失眠。